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正文 第三章 文 / 葉兆言

    現在已經說不清楚我當初調回南京時的感受。在我絕望的時候,在我覺得完全沒有什麼出路的時候,在我最自暴自棄的時候,回城的調令突然來了。記得當時我正在幹活,車間裡機器轟鳴,我滿手都是油污,農機廠的一個副廠長跑來找我,笑著報告這個好消息。說老實話,我當時那心情,當然是高興,但是也談不上什麼特別高興。大批的知青紛紛回城了,當年一同下鄉插隊落戶的人中,我差不多已屬於最後一批。這一天實在是盼得太久了,前前後後,我已在農村整整待了八年,這八年下來,我對重新再做一個城市裡的人,已經沒什麼信

    心,我早就心灰意懶。那時候,是粉碎四人幫前夕,我的五肝六髒已經麻木了,心靈上已經起老繭。

    我和阿妍幾乎立刻結婚了,大家都趕來為我們祝賀,都說老四找了個有情有義的好女人。這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在我們當年一起插隊的知青中,因為回城先後的不同,許多對戀人都分道揚鑣。大家對阿妍的不變心稱讚不已,都說像我們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能經受住時間考驗,實在太不容易。接二連三地有人過來向我敬酒,我酒量一向不行,別人怎麼勸,我也不肯多喝。結果那天喝得大醉的是馮瑞,他小子已經大學畢業了,分配在市商業局,那時候還是計劃經濟時代,買煙買酒甚至買醬油都要憑票,因此差不多所有認識馮瑞的人,都討好巴結他,都拍他的馬屁。

    馮瑞腳步不穩地走到我們面前,口齒已經不清楚:

    「老四,你一定要跟我喝,咱哥倆一定得喝--」

    謝靜文也端著酒杯過來了,她先我一步回了南京,當時是拿到調令就走人,甚至連招呼也沒和我打一個。這是回城以後,我們見過的唯一的一次,她攔住了馮瑞,帶著些酒意,面紅耳赤地說:

    「你小子別仗著自己能喝,來,我陪你喝。」

    馮瑞說:「又又不是我們倆結婚,我跟你喝喝什麼酒?」

    謝靜文立刻板臉,說:「別撒酒瘋,要喝就喝,不喝滾走!」

    「喝,喝,今天誰跟我喝,我都喝。」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我和謝靜文的關係,反正阿妍是一點戒心都沒有。在婚禮上,大家談得最多的,還是誰和誰分手,誰和誰分了手,後來又和好結婚。一起下鄉的那批知青中,我和阿妍結婚絕對是屬於晚婚,早結婚的孩子已經快上小學了。吃完了是鬧新房,人多房間小,只能一批批輪著進去參觀,像肉包子塞餡一樣,把新房都快擠爆炸了。我們家的居住條件本來就不好,就一間房間,這次為了讓我結婚,勉強從大房間裡隔出一個小房間來。那時候流行用刨花板作隔牆,薄薄的一層牆,隔著它,外面咳嗽和說話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幹活的木工也是一個知青,做隔牆的時候,他就開玩笑地對我說過:

    「以後千萬要悠著一點,這刨花板太薄了。」

    我不想說我們結婚後的日子幸福的不得了。幸福就是這樣,你盼呀盼呀,真到手了,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很多事是預料不到的,很多事並不是原來想像得那樣美好。阿妍曾讓我是那樣入迷,曾讓我是那樣的如癡如醉。我曾經無數遍地幻想過我們的初夜,但是夢想成真,真到新婚之夜,我卻有些不知所措。隔著一層薄薄的刨花板牆壁,外面的鼾聲清晰可聞。事情就是這麼巧,阿妍身上恰好來了女人的那玩意,她為此也覺得十分歉意。鬧新房的人很快就走了,大家都覺得不應該耽誤新婚夫婦的大好時光,臨走還在說那些帶著暗示的玩笑話。那時候的人不像現在,那時候的新婚常常是真正意義的新婚之夜,大家絕對相信我們可能什麼也沒有幹過,他們絕對相信我們還都是生手。

    我和阿妍都知道在這日子裡不能做那種事。在新婚須知的小手冊上,明確無誤地寫著這麼一條。現在,如何度過我們的新婚之夜,已經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在這方面,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阿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簡直就是惡作劇,是老天爺故意在與老四開玩笑。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不知所措,終於盼到了這一刻,我們除了互相撫摸之外,幹不了別的什麼,結果整整一個晚上,我就只能讓她握著我的那位小兄弟。阿妍在這方面當然是很無知的,我躺在那胡思亂想,思緒萬千,浮想聯翩。這時候,想不胡思亂想也不行,想不走火入魔也會走火入魔。我想到了自己的不忠,想到了與謝靜文在烈士陵園供桌上干的那些瘋狂事,心裡一陣陣內疚和歉意。

    那時候的人真的是很多事都不懂,阿妍有些害羞,更有些好奇,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小兄弟不肯丟。我們靜靜地躺在那,根本就無法入睡。我們無能為力,有力氣也沒地方用,我感到很絕望,很可笑。由於新房與外面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木板,夜深人靜,我們也不敢說什麼話。只能靜靜地聽著外面父親放肆的呼嚕,聽著我妹妹或者是我母親在床上翻身的聲音。夜深人靜,外面有一點點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我那小兄弟像不屈服的戰士,無數次地站起來,剛剛要倒下去,又在阿妍的扶持下,突然昂起精神,像紀念碑一樣豎起來。

    阿妍為我的小兄弟起了個綽號叫「鏟刀把」。這是新婚之夜她最精彩的一個發現,她為此很得意自己的想像力。現在已經見不到這老式的鏟刀,也不過二三十年的時間,那種老式的木把鏟刀已被完全淘汰了。在過去,家家戶戶炒菜都用這種鏟刀,前面的那一塊是金屬的,後面是一個長長的圓木把子。阿妍把我的小兄弟和圓的木把子聯繫在了起來。我開玩笑地對阿妍說,「鏟刀把」這個比喻並不確切,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小兄弟沒有那麼長,卻比那玩意要粗許多。

    阿妍就笑,說長也好,粗也好,都不重要,關鍵是一種感覺,是情不自禁產生的那種聯想。她指的是男人勃起時的模樣,她說她一想到這個比喻,有時候正在做菜,手上握著鏟刀把,忍不住就會笑出聲來。這一晚上,我很難受,畢竟是毫無作為地挺了一夜。這種感覺並不是很舒服,簡直稱得上是遭罪。第二天,我感到非常累,非常狼狽,比和謝靜文在一起度過的瘋狂初夜更疲倦。這顯然是一種懲罰,我是罪有應得,是對自己錯誤行為的一個報應。

    我和阿妍的上班時間總是衝突,她下班回來,差不多便是我該去上班的時候。而且休息日也不是同一天,我們都在服務行業工作,是輪休制。我被分配在一家很有名的館子裡學廚師,雖然已經三十歲了,剛開始拜師學徒。那時候,最不稱心的一件事,是幾乎沒有任何辦法盡興。我說的是夫妻之間的那件事,雖然我們已經成為了合法夫妻,卻永遠是偷偷摸摸,因為居住的環境實在太差了,實在是太惡劣。

    一大家人住在一起的感覺很不好,房子小就更不好。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一家五口人,多少年來,一直住在大約三十多平方的一間房子裡,那時候家裡沒有衛生間,自我懂事起,我母親,還有我姐姐我妹妹,都當著我的面上馬桶。後來我大了,她們就在拐角那裡擋一塊布,但是常常忘了拉上。在我們家裡,永遠是陰盛陽衰,永遠是女人的氣勢盛,母親永遠是在埋怨父親,父親永遠是不吭聲。她們大大咧咧地上馬桶,坐在馬桶上聊天,以此來顯示她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我母親是個半新半舊的人物,是女中學生,外公是做綢布生意的,在城南開了一個店舖。那時候的女孩子能讀完中學已經很不錯了,加上母親嫁給我父親的時候,是個十足的小美人,她看著自己當時的照片,就忍不住要感歎,忍不住要抱怨,說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一生會那麼不稱心。母親結婚的時候,也是我父親最得意的一段時候,當時,他作為軍官學校的武術教練,穿著一身正經八百的軍官服,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可惜這好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復返,國民黨丟了天下,父親成了四類分子,成了歷史反革命,一切就都改變了。

    自小我就與父親在一張床上睡覺,我們家很長時間裡,都是兩張床,我與父親一張床,母親和姐姐妹妹三個擠一張床。和阿妍結婚以後,我一直在琢磨父親和母親的這一輩子。事實上,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太好,父親的心思都用在打拳上,母親一輩子都過得比較壓抑。他們不和諧的婚姻給我們做子女的留下了深深陰影。他們是夫妻,又不是夫妻,行同路人,因為雖然住在同一間房子裡,做了五十年夫妻,可他們永遠都是分床睡覺。母親這一生中,與父親的關係始終若有若無,別人談到夫妻分居的苦處時,她覺得這根本不算什麼。她一生中並沒有和父親的分居過,過的卻是一種真正的分居生活。

    當然,並不是說他們之間就沒有那種事,三個孩子不可能無緣無故從天上掉下來,我想說的是他們婚姻絕對有很嚴重的問題,兩人的感情異常冷淡,作為子女,我們幾乎就沒有看到過他們之間有過什麼說笑。這個家裡沒有一個人對父親有最起碼的尊重,我們從來不當面喊他「爸爸」,我們都懶得喊他,他也無所謂。我們甚至都不覺得父親這輩子有什麼冤枉,他後來的歷史反革命帽子終於不復存在,得到了什麼平反,他的價值好像又被重新發現了,被一所大學聘去當了武術教練,還評上一個副教授頭銜,但是我們全家受母親的影響,加上

    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仍然還是不把他當回事。父親潦倒時,母親看不起他,不潦倒了,母親為了表示自己過去的觀點不錯,仍然看不起他。

    其實,不只是對父親這樣,在我們這個家裡,誰對誰都談不上有起碼的尊重。阿妍與我結婚的時候,我姐姐早已出嫁,妹妹結過一次婚,不久就離了,又住回家來。我這個妹妹脾氣特別壞,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阿妍,就喜歡挑釁。每次我急猴猴地想做那件事的時候,阿妍總是低聲地在我耳邊叮囑,讓我輕一些,不要弄出響聲來,以免讓外面的我妹妹聽見。有一天晚上,我的動作幅度稍稍大了一些,第二天一早,我妹妹板著臉,問我們昨天晚上是不是打架了,聲音為什麼會那麼大。阿妍的臉頓時紅了,我裝著沒聽見,這丫頭竟然咄咄逼人地又來了一句:

    「老四,我問你話?」

    「什麼事?」

    「好呀,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在這樣的環境中,要想找到做愛的樂趣,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原來一直覺得,與阿妍結婚以後,日子會過得非常甜蜜,可是真結婚了,兩個人真在一起了,一切都是與原來設想的不一樣。生活永遠也不會像想像得那麼好。阿妍好像只是把那件事看作妻子應盡的義務,她覺得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只要能讓我滿足完事就行了,因此,我常常是白花力氣,怎麼使勁都沒反應,怎麼忙都是白忙。我們根本找不到什麼感覺,阿妍每次只是希望那件事盡快結束,她像個局外人似的躺在那一動不動,只要有一點點異常的聲響,就會輕輕地拍我的背,就會捏我的屁股,警告我不要太放肆。

    在做那事的時候,阿妍對我的耳語,不是「輕一點」,就是「快一點」。我們之間的不和諧,當然還不僅僅是指這件事。在經濟方面,也經常要鬧些小不愉快,這當然不是與我,主要是與我母親。結婚以後,娘家規定阿妍每月必須要拿出二分之一的錢來貼補家用。那時候,我已經三十歲出頭了,拿的仍然是學徒工資,不得厚著臉皮占父母的光。我們吃住在這邊家裡,不貼飯錢,我母親因此覺得太吃虧了,她主要是覺得阿妍吃裡扒外,這邊一分錢不出,卻還要貼補娘家。母親和我妹妹一樣,都是不肯省事的女人,肚子裡有些什麼小疙瘩,非要說出來才痛快,非要吵一架才過癮。

    說老實話,這些矛盾害得我在雙方父母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雙方大人顯然都對我們的婚姻不滿意。人窮志短,人窮了,很多事就一點辦法也沒有。這要是真說起來,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阿妍娘家雖然不富裕,也不至於窮到那一步,非要已經出嫁的女兒貼補不可,畢竟孩子一個個都長大了,都有了工作,而且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工資也不是太低。阿妍的父母在鐵路上工作,都算是有點文化的人。丈母娘是鐵路小學的教師,偏偏對阿妍這個女兒特別苛刻,動不動就把那句「我不能把你白養那麼大吧」掛在嘴上。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這個女婿,始終覺得把女兒嫁給我太吃虧了。

    我那個丈母娘永遠會用兩件事來數落阿妍,因為有了這兩件事,似乎就有充足的理由讓阿妍貼錢。第一件事是她懷阿妍弟弟,快臨產的時候,被阿妍嚇了一跳。當時阿妍帶著兩個妹妹在空地上玩,腳底下忽然絆了一下,摔出去很遠,丈母娘因此受了驚嚇,當天晚上就去醫院。她提起這件事就耿耿於懷,認定阿妍從小就算謀害她的用心,丈母娘養了五個女兒,毫不容易才有了這個寶貝兒子,如果因此出了意外,你說這有多嚴重。另一件事,是最先把阿妍弄回城,當時除了老三阿妍,老四老五都在農村插隊,做母親的,在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況,先考慮了阿妍,僅此一點以足以說明待阿妍不薄,就足以讓阿妍回報她一輩子的情。

    阿妍從一開始就明白,把自己弄回城的真實目的,是要讓她照顧當時已經癱瘓在床上的外婆。在幾個姐妹中,只有阿妍最能吃苦,最會照顧人,很顯然,在這一點上,阿妍並沒有佔什麼大便宜,然而她卻因為自己先回城,對兩個妹妹一直抱有內疚。阿妍永遠是那種心裡惦記著娘家的女人,天生就有犧牲精神,從一結婚,她就是想盡一切辦法照顧娘家,她母親即使不是規定她貼錢,她也會主動這麼做。當然,我不在乎這個,不在乎她從工資裡拿出二分之一來貼補娘家,老四從來就不是那種小雞肚腸的人,說老實話,我忍受不了的是丈母娘的那種態度,她始終看不起我,不僅看不起我,也順帶看不起阿妍。她因為阿妍嫁的男人最沒出息,總是用各種辦法來讓我難堪,用最不入耳的話來羞辱我。

    阿妍最小的那個妹妹結婚,我母親把別人送我們結婚的兩條綢被面拿出來,找了塊紅紙包上當作賀禮。這事不知道怎麼讓丈母娘知道了原委,立刻有些不樂意,對阿妍說:

    「我跟你說了,那種小市民的家庭,是不能嫁的,哪有這樣把東西送過來送過去的。」

    如果丈母娘只是在女兒面前抱怨也就罷了,關鍵是她還要當著我的面,對我喋喋不休:

    「老四,這兩條綢被面,是算你媽出的份子,還是算你們小兩口的。」

    阿妍說:「媽,這有什麼好計較的,是誰的還不都一樣。」

    「阿妍,你這丫頭難道是真不明白事,怎麼會一樣呢?」

    在這時候,我只能一聲不吭。

    阿妍嘀咕了一句:「有什麼關係!」

    「當然沒什麼關係,」丈母娘又說,「反正也沒用過,沒把用過的拿出來,已經不錯了。真要是這麼做了,你又能怎麼辦,小市民就是小市民。」

    這些話當然不會傳到我母親的耳朵裡。但是她有感覺,是女人都會有那種直覺,她知道我那個丈母娘看不起她,因此在心裡也很有意見。她覺得她太囂張了,說她自己嫁女兒,怎麼也沒有見到有什麼陪嫁。我母親忿忿不平地說,哼,說起來還是什麼知識分子,動不動就像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擺什麼闊氣,自己該往外拿的時候,卻是一毛不拔。我母親越說越來火,她最受不了別人說她是小市民,為了這句話,她一定要爭出個是非來:

    「真不知道誰是小市民了,我好歹也是讀過書的,要論出身,我比你那個丈母娘不知強多少,你爸爸是不行,說起來是個歷史反革命,我哪一點比你丈母娘差了,她憑什麼就看不起我,憑什麼看不起我們家。」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回城以後會有這些麻煩,做夢也不會想到結婚以後會有這些苦惱。有時候我覺得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回城,還不如不結婚。我老四可不是那種沒有脾氣的人,按照我的血性,阿妍娘家的人全部加起來,也不夠我一個人揍。但是,這所有的委屈,我都強忍了下來。我再也不像剛下鄉那會血氣方剛,我再也不是那個幾天不打架就拳頭發癢的老四,我已經過了三十歲了,犯不著那樣。

    一開始,我忍氣吞聲,完全是因為阿妍,一想到她辛辛苦苦地等了我這麼多年,一想到她這麼多年沒有變心,眼見著她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我受多大的委屈都無所謂。要說忍氣吞聲,阿妍才是真正的忍氣吞聲,能和我母親共處,能和我那寶貝妹妹共處,那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阿妍的處境要比我艱難得多,我賭氣可以不去丈母娘家,她卻得天天回到這個家裡來受罪。阿妍是那種有了委屈都不會覺得委屈的人。漸漸地,我發現自己根本就懶得與丈母娘計較。打太極拳講究以柔克剛,多少年來的拳練下來,我也逐漸悟出了一些修身養性的道理。有很多事是沒辦法計較的,我知道丈母娘看不起我,看不起也沒辦法,她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她呢。只要我自己事實上混得並不像丈母娘想得那麼差勁就行了。那時候,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趕緊好好地學門手藝。人活在世界上,必須有一門好好的手藝才行,我年齡已經不小,不抓緊不行了。

    那時候的人對學手藝根本不看重,大家反正是拿一樣的錢,都是三十多塊錢。當時的餐飲店都是公家經營,小伙子都喜歡干跑堂,因為這樣可以在外面大堂裡與女孩子說笑聊天。當時也沒什麼生意,空閒得很,沒有什麼公款吃喝這一套,哪像現在這樣到處都是館子。當時大家都窮,手上都沒什麼錢,吃吃喝喝仍然還有資產階級的嫌疑,因此也沒什麼客人。我們這些當過知青的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吃苦耐勞,知青出身的人都不怕苦。怎麼也比在農村好,怎麼也比當農民強。能吃苦耐勞絕對是件好事,我這人後來再怎麼墮落,但是吃苦耐勞的習慣沒改變過。當時一起進店的幾個年輕人中,只有我肯認真地學習點技術,只有我肯動腦筋,只有我肯虛心學習。

    我得到了李延齡師傅的好感,那時候,還沒有什麼人知道他,沒有人知道這老頭有一手絕活。李延齡那時候什麼也不是,他在文革中也下放過,調回來以後,差不多已到退休年齡。他一直遺憾沒有人肯跟他學手藝,看我願意學,就很認真地教我,那真是手把手地教。說老實話,當廚師真沒什麼難的,只要你肯動腦筋,肯虛心學習,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入門。我很快就學出了一些門道。當然了,能遇上一位好師傅這才是你的運氣。李延齡師傅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手藝活的事,認真學,能有個一百來天,就足以蒙人混事,但是你如果要更上層樓,就完全不一樣了。他說你老四悟性不錯,千萬不要滿足一些皮毛,行行出狀元,好好幹,當廚師照樣可以出人頭地。

    那時候,找我的幫忙人漸漸多起來,那個年頭不像現在,辦什麼事都講究找個熟人,都要開後門。凡事一定要有熟人關照才靠得住,那些喜歡上館子的人都希望與我交朋友,我的朋友可以說三教九流,都是些手頭有錢的角色,按照李延齡師傅的說法,有能耐的人才會經常上館子,你多結識一些這樣的人,日後自然會有用得著的時候。我跟李延齡學了一年多手藝,他老人家就退休了,當時是真不把他當回事,不像後來,烹飪界動不動就喊他李老,尊他為廚王。

    我差不多就算是李延齡的關門弟子了,他退休以後,我常常一本正經地到他家去請教,聽他傳授經驗。說老實話,我還就是喜歡琢磨這菜這麼燒才好。李延齡的兩個兒子當時都在外地,我便像他的兒子一樣照顧他。他老人家生病了,發燒感冒什麼的,包括割痔瘡,都是我和阿妍陪他上醫院。他的房子漏了,我去找房管所的朋友幫忙,將他房子的屋頂拆了重建。有一段時候,我們還差點為他找個老伴,他因此對待我也像兒子一樣,什麼話都跟我說,什麼絕活都不保留。後來我自己開館子,為了招攬生意,曾經公開打李延齡關門弟子的招牌,他老人家怕我壞了他一世的英名,並不是特別高興,但是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我們有過那麼一段緣分,畢竟我在他身邊為他做過不少事情。

    要說李延齡師傅那才是真正見過大世面的人,解放前,許多國民黨的大亨,都吃過他做的菜。南京這地方當時是國民黨的首都,他曾經是出過大風頭的人物。李延齡的觀點就是,當廚師首先打出名氣,這道理就像今天的館子一定要有招牌菜一樣,名菜名館名人,作為一名廚師,只有和上層人物打交道才能成名。據說早在解放前,周恩來就知道李延齡的大名,到七十年代初期,周總理陪外賓來南京參觀,突然想到了他,興致勃勃地提出要讓他掌勺,說是很懷念他做的菜。一個國家的總理隔了二十多年,居然還能記住他,可見李延齡當年的名聲有多響亮。這事一度傳為佳話,李延齡也一直引以為自豪,但是說老實話,就算是有過這件事,李延齡剛退休那會,仍然沒人把他當回事。

    李延齡後來成為廚王,成為南京餐飲界鼎鼎大名的人物,那都是後來的事情。

    我那個丈母娘過日子,是再有錢也捨不得用。不過,她很快就發現,我這個沒用的女婿偶爾也有用得上的時候。有什麼事了,比如丈母娘和老丈人過生日,阿妍的小妹結婚,小弟結婚,就讓我去掌勺。七十年代不像現在,那時候辦喜事不上館子,都是在自己家裡操辦,如果地方不夠大,還要借鄰居家的地盤,屋簷下院子裡,只要是個地方就行。不僅是丈母娘家給我這個露臉機會,她家的親戚朋友家也紛紛邀請我去。畢竟我是出身名門,人家一聽我是什麼館子正經八百的廚師,先從心底裡開始佩服了。有一次,我還將我師傅李延齡請出山,由他老人家親自出面為大家做了幾樣菜,有一道魚做得真是絕對有水平。可惜好菜也要有人品,遇上不懂吃的人,也是白花力氣。我做的這些事,做了也就做了,仍然還不足以提高我在阿妍家的地位,雖然吃的人讚不絕口,她家的人卻從來都不肯說我好。

    阿妍那時候賣豬肉也是個很吃香的工作,因為豬肉價格都是統一的,瘦肉肥肉一個價,給多少瘦肉搭多少肥肉,全看賣肉的高興。很多人為了少搭一些肥肉,拚命討好巴結賣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賣肉的絕對比知識分子有地位,當時很多有權有勢的人都願意和阿妍交朋友。我們的日子開始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總的來說,日子過得很不錯。為了安全起見,我天天騎自行車送阿妍去上班。那時候社會風氣並不比今天差,但是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因為在菜場上班,她天天都是半夜三更地就得趕過去。阿妍並不要我送,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母親也為這事老跟我犯嘀咕,說你這樣,天天要少睡多少覺。我說少睡覺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喜歡去送她,我願意天天這麼送她。

    雖然一路上也沒什麼話可說,但是她坐在我的車後,用手摟著我,那種感覺真的很好。只有在這時候,只有在這黑咕隆咚的夜晚,穿過靜靜的小巷,騎在大馬路上,我才感覺到她真的是我的老婆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感覺甚至比睡在同一張床上都實在,阿妍想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人家明明早就是你的老婆了,你為什麼還會有這種感覺?」

    阿妍又說:「我不是你的老婆,是誰的老婆?」

    受李延齡師傅的影響,我開始結交了一些社會上的名流。當時和我來往的人中,有名演員,名中醫,名西醫,名教授,還有嘴饞的官員。說起來也可笑,我一度還當了票友,正紅八百地學唱過幾天京劇,唱的是花臉,樣板戲中那幾段的著名的唱腔,我都能唱,唱得還蠻像回事。當票友之外,我開始養花,玩小鳥,頗有些遺老遺少的味道。那時候,送阿妍上班回來,我便直接去公園打拳。我再也不打陳式太極拳,而是改打楊式太極,有時候是和父親一起練,他不斷地有些新徒弟,我們就在一起練推手。

    阿妍懷孕的時候,已經三十歲出頭了。我沒想到會出意外,因為一開始,好像都很正常。我當時有個玩得不錯的朋友姓居,是婦幼保健醫院的醫生,這傢伙要比我大個十歲模樣,後來成了著名的婦科專家。我們成為朋友,除了他嘴饞之外,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也喜歡唱京劇,他是反串,唱青衣,我們在一起唱《沙家濱》,我演胡傳魁,他演阿慶嫂。老居到我們家來玩,看了看阿妍的身材,隨口問了她一些情況,便把我拉到一邊,說你老婆以後說不定要破腹產的。他說她的什麼骨頭方面可能會有些問題,我當時也沒有往心裡去,因為我和

    阿妍曾去醫院檢查過,醫生說一切都很正常。

    後來老居又提醒我,說是高齡產婦,多小心為好。於是我們就再次去老居所在的婦幼保健醫院做檢查。

    老居要親自為阿妍做檢查,他穿著白大褂,戴著個大口罩,把阿妍帶進檢查室,讓她脫衣服。阿妍突然猶豫了,她不願意讓一個男人看自己的身體,尤其是不願意讓一個認識自己的男人。我也覺得這有些彆扭,因為也沒想到會是老居親自出馬。我只是讓他幫我找一個熟悉的醫生。到了這關鍵時刻,我只好對老居把話挑明,希望他能為阿妍找名女醫生。老居怔了一下,微笑著點點頭,他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接下來,我和老居在走廊裡說話,一個年紀已經不輕的女醫生為阿妍做檢查,檢查出來,那女醫生對老居說了半天,老居聚精會神聽著,不住地點頭。

    老居對什麼事似乎有些不放心,反覆看著病歷。

    女醫生說:「我看問題不太大。」

    老居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關照阿妍,一有異常,立刻來醫院。又讓阿妍盡量少吃些東西,說如果肚子覺得餓,可以多吃些蔬菜。

    老居的意思是,現在正處胎兒發育階段,阿妍吃得太好,胎兒的營養多,就會變大,大了,生產時就可能會出現困難。那時候,阿妍的肚子已經明顯地能凸出來了,她站在那裡,人高馬大,老居與她相比,顯得又瘦又小。這兩個站在那說話,我在一旁看著,只覺得有些滑稽。當時阿妍的胃口特別好,我母親和丈母娘自以為是過來人,都不贊同聽老居的話,她們覺得人是鐵,飯是鋼,那有故意少吃東西的道理。雙方的老人都鼓勵阿妍多吃,阿妍自己也貪吃。她的肚子像小山一樣地逐漸挺起來,走路時一歪一歪的,像個鴨子。

    在一開始,阿妍一直覺得發生的意外與我有關。她懷孕以後,我還是忍不住要跟纏著她做那件事。她也不忍心拒絕我,但是擔心會出問題,我說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呢,孕期開始三個月和臨產前兩個月應避免性交,其他時間自然就沒事。她拗不過我,每次都有些提心吊膽,怕傷著肚子裡的胎兒。說老實話,我們真是小心翼翼,像做賊似的,偏偏後來還是出了問題。又偏偏阿妍是個認死理的人,她堅決認定這中間有著必然的聯繫。

    為了這件事,她和我鬧得不可開交,覺得這都是我的過錯。我也一度被她弄得十分疑惑,弄得將信將疑。後來,我很認真地與老居談過這件事,老居說這根本不可能,那些醫學書上的話是對的,就算是有些小小的影響,也不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難產的原因多種多樣,很多人都在懷孕期間繼續性交。說老實話,我確實是後悔過一陣,出了這樣的事情,你總得找點原因。我後悔自己那方面的要求強烈了一些,可是心裡怎麼也想不明白,心裡一直在嘀咕,既然嚴格按照書本上的話去做了,為什麼還會出事。這一點始終讓我百思不解,想到了心裡就隱隱作疼。

    要知道,到我們這個歲數,都太想有個小孩了,我們不應該拿小孩的生命去冒險。我當然沒想到阿妍會難產,沒想到小孩會死,更沒想到阿妍從此就再也不能懷孕。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出現這樣的意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當時的情況還真有些危險,醫生已經束手無策,不得不把去門診把老居也請來,老居當時已是全院最好的婦科醫生,他來了以後,親自動手搶救,要不是他果斷做手術,阿妍的一條性命都可能搭上。

    阿妍對我充滿了怨恨,她把怨恨都集中到了我的鏟刀把上,賭氣說一輩子也不幹那事了。大家都勸她,醫生也開導她,她的神經甚至為此都有些錯亂。這實在是一件太讓人痛苦的事情,有一段時候,她就知道喋喋不休地怪我,好像我真是什麼殺人犯一樣。她因為這件事痛不欲生,變得有些歇斯底里,變得動不動就要走極端。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只能盡量地讓著她,隨她說什麼都不還嘴。阿妍是個認死理的人,她認定的東西,你說什麼也別想改變她的主意,你說什麼也沒用。到後來,我乾脆就不搭理她,隨她去嘮叨。

    漸漸地阿妍自己也明白過來了,知道事情並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她也終於知道其實是冤枉我了,用這種事來沒完沒了地埋怨我是毫無道理。

    她的一個女友用事實開導她,笑著說:

    「這有什麼呀,阿妍,我懷孕那會,就特別想做那事,肚子大的都像小山一樣,還不是照樣做,那時候,感覺好得很呢。我就那麼躺在那,我老公爬上爬下忙個不停,他才不管什麼孩子不孩子呢。」

    她的女友怕阿妍不相信自己的話,又補充說:

    「我老公就喜歡我懷孕時的樣子,我告訴你,女人挺著個大肚子,對男人來說,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阿妍於是又開始為自己再也不能生孩子自責。

    醫生說,像這種意外的情況,只有為數不多的女人才會遇上。很可能一百個人都不會有一例,甚至一千個都不會有一例。

    可是人要是真倒起霉來,就沒什麼辦法,這種事偏偏就讓阿妍遇上了,就像中頭彩一樣。要知道,我們當時的年齡已經都不小了,很在乎有這麼一個小孩。我們已經做好了當爸爸媽媽的準備,怎麼會想到難產,怎麼會想到因為難產,連以後都不能再生育了。阿妍因此也由自責轉而自卑,她知道我是獨子,加上自小在家庭裡,就受到重男輕女的影響,漸漸開始感到了不能生育的壓力。

    我因為阿妍難產,心情變得很不好。原來那種平靜的生活,突然似乎已經不存在了。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悠哉游哉,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自得其樂。一開始似乎還沒有覺得什麼,好歹阿妍的性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青山還在,阿妍卻再也不能懷孕。想到我們以後再也不可能有孩子,我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母親動不動為了這件事歎氣,說阿妍不能再生孩子,老蔡家這姓到老四這不就結束了。她對父親沒什麼感情,可是對蔡家是否斷子絕孫非常在乎。

    為了這事,我很猛烈地發過一次火,拍桌子摔板凳,不許家裡的任何人再提起。於是我母親不敢當我面再嘮叨,我真發火了,她通常都是讓我的,知道我會走極端。那時候,我們家裡通過朋友剛弄了一個液化氣瓶回來,我一怒之下,揚言要點火把家全燒了。我母親和我妹妹知道我脾氣壞,當了我的面從此再也不敢說這些事,可是當面不說,不等於背後不說,不等於就不在阿妍的面前說。

    我那時候最忌諱別人說斷子絕孫這話,誰要是用這事來惹我,那便是找不自在。有一天,幾個年輕人在我們店裡喝酒,多喝了一些,鬧起事來,在大堂裡與陸大明要動手。陸大明是我們店的夥計,平時也算是個有些邪氣的人,很少有人敢招惹他。這一次,對方仗著人多,真打起來,陸大明明顯吃虧,眼睛也腫了,鼻子也出血了,我看看情形不對,便衝出去幫忙,三拳兩腳,就把那些猖狂的年輕人打跑了。

    店裡的女孩子看到我如此神勇,都很吃驚,說:

    「想不到老四你這麼厲害,拳腳這麼快。」

    我倒是無意出風頭,陸大明卻死要起面子來,說就算是沒有我的幫助,也沒什麼,他照樣可以應付,他才不怕那幾個鳥人。這小子是地道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好心好意幫了他,他不說一聲謝謝,反而覺得是我多管閒事。我說你為什麼不早說,要不要我去把那幾個小狗日的再給你找回來,你們重新打一場。

    說老實話,我已經多少年不打架了。在店裡,我是一個埋頭業務的上進男人,從來不惹事生非。大家都忘了老四打架的名聲,我自己也差不多都忘了。陸大明大約還知道一點,因為他是那種在社會上混的人,他應該知道我老四不是個善種。可是他大約叫人給打糊塗了,竟然胡攪蠻纏地追著我吵架,嘴裡不乾不淨,罵罵咧咧,別人越是在旁邊勸,他越來勁。我越不理他,他越覺得我怕他。

    我就說:「好吧,陸大明,是我不好,下回你讓人打死了,也不管我的事。」

    他的氣焰更囂張,說:「他娘的哪個斷子絕孫的要人幫忙,你是什麼東西呀,我一點都不稀罕。」

    我問他:「你說說清楚,誰斷子絕孫?」

    陸大明鼻子裡流出來的血剛剛止住。那天他是天生地找打,天生地欠揍。在一旁勸的人看我真來火了,連忙都上來攔我。看到有人拉架,陸大明更加肆無忌憚,竟然揚言準備和我對打,說是要單挑,說你要有膽子,就動手,別動嘴。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不知好歹的人,怒火上升,便悄悄地接近他,他根本沒想到我會那麼快就出手,嘴裡還在念叨著什麼,我一拳已經朝他鼻子上捶過去。這一拳結結實實,啪的一聲,就好像打在一個什麼脆的東西上面,聲音立刻在大堂裡迴響。陸大明雙手捂臉,低著頭不吭聲,我一個健步上前,連續一套組合拳,打得他全無招架之力。我這一輩子,打過無數次架,沒想到這次會失手,會將陸大明打成重傷。這傢伙根本不禁打,幾拳下來,他一下子跌到在地上,頓時口吐血沫,再也爬不起來。我依然暴怒,認定他是裝死,對他繼續拳打腳踢。

    我當時也有些瘋狂,在過去,我老四雖然凶狠,該住手也就住手了,偏偏這一次,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旁有人在喊「別打了,別打了」,可是我就是停不下來,下手越來越重。我說你趕快給我起來,不是要單挑嗎,爬起來打呀,你裝什麼孫子。大家趕快打電話喊警察,喊救護車,不一會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我被警察帶走,陸大明被七手八腳送到醫院去搶救。

    我因為這件事,判了兩年徒刑。陸大明因此也落下了終身的殘疾,我沒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後悔已經來不及。說老實話,我後悔是因為自己從此丟了工作。那時候,只要一被判刑,工作和工齡就全沒了。刑滿釋放,我從牢裡放出來,回到家裡,我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

    「老四,你以後怎麼養活自己?」

    阿妍安慰在一旁說:「媽,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有什麼辦法?有屁的辦法!你倒是說的輕鬆。」

    我想回到原來的店裡去,店領導說,我們當時將你開除了,既然是開除,就不能再讓你回來。店領導又說,你沒有工作,這怨不了我們,你年齡也不輕了,怎麼會一點都不知道控制情緒。

    於是我走上自己開店的這條路,開了一家小餐館。當時已經是八十年代初期,剛開始有做生意當個體戶這一說法。那時候,最初敢出來做生意當個體戶的,都是社會上混不下去的人,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剛從牢裡放出來,找不到工作,是沒辦法才這麼做的。有正式工作的人根本不屑幹這些事,大家把鐵飯碗看得很重,一個人沒正式工作,在當時絕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說老實話,想想我老四這幾拳打得真不值得,好端端的一個工作,自己剛剛混出人樣,就輕而易舉地全丟掉了。我彷彿從天堂被打到了地獄,從一名國營單位的正式職工,一下子又落到了比當知青更慘的境地。

    一開始,對於如何開餐館,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正好阿妍的一個姨媽有個街面房可以出租,我們就將它租了下來,租下來以後,為了慎重起見,我和阿妍騎著自行車在街上到處亂轉,看到有小餐館,便冒冒失失地上前向人打聽,問人家應該怎麼做生意,菜的價位怎麼訂才合適,萬一做不下去怎麼辦。有一天,我們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餐館,一位標緻的老闆娘把我們迎了進去,知道我們不是上館,只是打聽些事,立刻毫無保留地為我們作介紹。

    這是個熱情洋溢的老闆娘,什麼話都肯說,什麼話都不隱瞞。她老公在一旁嘿嘿地陪著傻笑,說什麼都跟著胡亂點頭。阿妍提出要參加一下廚房,老闆娘便紅光滿面地領我們去。

    我記得那女人反覆說的四個字就是:「多大的事!」

    阿妍對她提了一大堆問題。

    「你管它呢,先做了再說,多大的事,」老闆娘覺得這些都算不上問題,「什麼事都先做起來再說,你怕什麼,天又不會坍下來,再說就是坍下來,也未必就真砸到你。多大的事,不就是買點鍋碗瓢盆。你說這能是多大的事。」

    從這家小館子出來,阿妍還有點猶豫,我卻覺得信心十足,彷彿已經看到了美好前景。阿妍問我有什麼感受,我說自己怎麼也比那個老闆強,像他那樣的人,都有膽子開餐館,我老四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阿妍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告訴她,說只要到廚房裡看上一眼,大廚師的基本水平就能看出來了,這肯定是非常一般化的廚師,肯定是個野路子的傢伙。這種爛人都敢開館子,科班出身的老四肯定比他強得多。

    這以後不久,我們的餐館就正式開張了。剛開張的時候,連續一個多星期,沒有一個客人上門。真是迎頭一棒,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麼慘。門庭冷落也是預料中的事情,可是竟然這麼糟糕,自然是不會想到的。連續多少天,人們從我餐館門前走過,只是好奇地往裡看幾眼,然後就掉頭走了。

    那時候,要上館子就是上國營的大館子,要不然就是去小吃店吃餛飩吃麵條。大家似乎不習慣到私人老闆開的館子裡吃飯,總覺得像我們這樣突然冒出來的小館子是黑店,肯定要宰人的。剛開張那陣,我們連冰箱都沒有來得及買,當時買這玩意要憑票,必須找熟人才行。是馮瑞幫我們弄到了一張冰箱票,那時候他還在商業局當秘書,冰箱票緊俏得不得了。真去付錢提貨的時候,我和阿妍都有些猶豫了。說老實話,如果這生意真做不下去,還不如不花買冰箱的冤枉錢算了。那時候的人,買冰箱已是一筆很大的投資,花這錢要橫想豎想,根本不會想到以後家家都會有冰箱,根本不會想到冰箱會成為最普通的家用電器,結果還是馮瑞笑著開導我們:

    「買,買回家了,玩一陣,不想要了,你們把冰箱退給我,我保證你們不會損失一分錢,我原價退給你們。」

    我說:「馮瑞,這生意究竟能不能做下去,我是一點底都沒有。」

    馮瑞臉一板,說:「到現在反正也沒什麼可損失的了,老四,我不明白你怕什麼,你老四都到了這一步了,你還怕什麼?」

    馮瑞說得對,都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

    阿妍說:「我們就買吧。」

    於是我們就咬咬牙買下了那台冰箱。現在說起來,真得好好地感謝這台冰箱,當然更得好好感謝馮瑞。這台冰箱的錢,當時還是跟我姐借的,買的時候就在擔心,不知道這錢猴年馬月才能還清。如果不買冰箱,生意很可能就不做下去。剛開始的生意確實不好做,我們既然買了冰箱,已經花了這麼大的本錢,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已經投資了,騎虎難下,這小餐館想不開也得開下去。很多事情根本就說不清楚,沒想到我們很快度過了難關,不僅將冰箱的錢還了,而且生意說紅火,就立刻紅火起來。生意不好的時候,門庭冷落,你傻坐那沒事可做,等到生意真紅火起來,人呼呼地都湧來了,你忙都忙不過來。

    唉,現在回想起來,平心而論,那真是做生意的好年頭。那年頭,只要你肯去做,只要你能咬咬牙,做什麼生意都能發財。我們那條街上,越是盲流,越是下三濫,越是沒什麼身份地位,越是平時什麼都不能幹的人,發財發得越快。那時候許多人都一窩蜂地做鹽水鴨生意,南京街頭是地方就有賣鹽水鴨的,要說這活根本談不上什麼技術,可是用不了幾年,你肯定會成為萬元戶。真的只要你做,只要你肯做,只要你敢做,沒人不發財。那時候發財太容易了,就好像路上有錢包等著你去撿,那時候的萬元戶差不多能和今天的百萬富翁相比,那時候的家庭要是有個一萬元存款,光是吃利息,就夠活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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