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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


  轉眼之間新年就快到了,醫院也跟著忙碌起來。天气嚴寒,感冒的病患激增,固然是主要因素,人們忙于參加忘年會或圣誕晚會,引起暴飲暴食的后遺症,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甚至連修平隸屬的整形外科,也涌人大批的病患,以及滑雪時意外受傷的病患。
  從邁人十二月開始一直到圣誕節為止,修平每天都排滿了開刀手術,有一次醫院居然在星期日電召他緊急支援。
  盡管如此忙碌,修平依然忙里偷閒,單是在十二月里就和葉子見了三次面。最后一次是在二十八號,他們在青山的某家餐廳吃過飯之后,就直接到溫谷那家旅館。
  雖然他們的關系曾經中斷一段時期,但交往畢竟也有兩年了,上旅館開房間已經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
  他們兩人理所當然地自動脫掉衣服,上床做愛,然后再把衣服穿上。這段時間內,他們几乎沒有談話,但是深入的結合已彌補言語的不足。他們雙方面都了解,与其說些可有可無的話,倒不如以肉体表現熱情來得更真切。
  當高潮過去時,便是一段寂靜的反芻期,然后合而為一的肉体又再度分開。
  “最近你太太沒有說什么嗎?”
  性行為結束后,葉子顯得非常愉快。
  她是個頗富心机的女人,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現在也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詢問她最關心的事。
  “我不會再和她不期而遇了吧?”
  葉子對著梳妝台梳頭發,問道:
  “那次真的是巧合啦!這种事不會再發生了,你盡管放心。”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吊儿郎當!”
  葉子瞪了修平一眼。
  “除非她委托偵探社調查,否則不可能知道我又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忘了哦!女人的直覺可是很敏銳的。”
  對于這一點修平也頗有同感,不過這一次他一點也不擔心。
  “不會有問題的啦!”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簡單。”
  “可是,上個禮拜和上上禮拜我都跟你見了面,回家后她不但什么都沒說,看起來反而還滿高興的。”
  那兩次修平回到家時,都已經快十二點了,芳子卻以明快的聲音歡迎他,還泡茶給他喝。
  “她已經不管我們的事了。”
  “說不定你太太在外面也有男朋友。”
  修平停了正在打領帶的動作,葉子一邊把頭發往后梳,一邊對著鏡子笑著說:
  “生气了?”
  “沒有……”
  “你太太通情達理异乎尋常,你可要注意。”
  “女人通情達理就代表她有外遇嗎?”
  “這种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葉子雖然是開玩笑的口吻,修平卻開始擔心了,這一陣子,芳子采取万事寬容的態度,的确有點非比尋常。
  “我們已經彼此厭倦,所以她根本不在乎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也許吧……”
  “你是不是看過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太太的事嘛!”
  看到修平失魂落魄的模樣,葉子故意進一步地刺激他。
  “不過,如果我是你太太的話,我一定會找其他男人。”
  “她和你不一樣。”
  “你那么有自信?”
  “女人紅杏出牆,男人一定看得出來,因為她們的言談舉止會和以前不一樣。”
  “可是,有的女人就是能做到讓人家看不出來。”
  “就像你一樣……”
  “才不呢?這一點你太太比我高明多了。”
  葉子說完后,便离開化妝台,走進浴室。
  目送她的背影,修平把領帶調整好,穿上西裝。
  葉子的口吻雖然有點挑撥离間的味道,可是修平的确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妻子沒有紅杏出牆。那次大吵之后,妻子變得謹言懼行處處小心,最近好像又恢复了過去的活力。前几天從京都出差回來,表現得就像個害羞的小女孩,肌膚的色澤也變得光滑許多。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芳子產生如此的轉變呢?是工作意愿提高了,是發現丈夫嶄新的另一面,還是又交了男朋友?
  信心十足的修平認為妻子的轉變,乃緣于她發現了丈夫真正的魅力所在。無論如何,修平現在十分信任芳子。
  即使芳子真如葉子所說,在外面交了男朋友,修平也不想再像上次一樣,當面質問她。那种大吵大鬧的經驗一次就夠讓人受不了,何況爭吵根本就無濟于事。
  目前,修平和芳子之間的情況還算順利,他們結婚至今雖已十七年,但是除了新婚的頭几年,大概只有現在是最穩定最和諧的時期了。
  修平相當滿足于目前的狀況,雖然這种想法有點自私。
  “你不要嚇我嘛!”
  “你果然還愛著你太太。”
  如果希望繼續這种情況的心態就是所謂的愛,修平就不得不坦白承認,但是他心里明白,這种愛的成份事實上已經淡到不能再淡了。
  “愛?哪有那么夸張。”
  “我們走吧!”
  葉子化好妝從浴室走出來。她那張妝化得比平時稍濃的臉蛋,絲毫看不出剛才她曾在床上放浪形骸。
  “年底之前我們大概沒辦法再碰面了。”
  “對啊!根本抽不出時間了。”
  “那么過年之后再見羅!”
  醫院從三十號開始連續放一星期的假。
  “我們以后還是少見面。”
  “為什么?”
  修平慌張地擋在葉子面前。
  “因為我覺得這樣可能比較好。”
  “拜托你跟我見面啦!”
  “你還想跟我見面嗎?”
  “當然羅!”
  修平像個孩子似地點點頭!逗得葉子笑了開來。
  “那我們元月二日見面好不好?”
  葉子又突然有點迫不及待。
  “元月二日我們姐妹約好了要回娘家,傍晚的時候就可以离開了。怎么樣?是不是太快了?”
  “怎么會呢!只不過……”
  二號那天,醫院的同事要到家里來,看情形只好延到三號了。
  “不行的話就算了。”
  “我們二號就是了。”
  “真的沒問題嗎?”
  “我會想辦法的。你想,還有什么事是會比‘和你在一起’重要?”
  “討厭!”
  葉子的心情又轉好了,她用手擰扭修平的大腿。
  “剛好你提到這件事,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在這几天內和你太太同房哦!”
  “開玩笑!我和她已經好久沒同房了。”
  “這么說,你太太不是太可怜了嗎?”
  “不會啦!她已經習慣了。”
  “你那么自私,早晚會遭到報應。”
  修平又再度環顧四周,确定沒有遺漏東西后就往走廊走,立刻搭上電梯,到一樓柜台算帳,并歸還房間鑰匙。
  走出旅館,拐了一個彎之后就是人車喧嚷的鬧市區,葉子隨即攔了一輛計程車。
  “那么,我們明年再見了。”
  葉子這么一說,修平突然產生一种錯覺,以為他們必須隔好久才能見面,事實上從今天到元月二日,還不到一個禮拜呢。
  “二號那天,五點在T旅館的大廳見。”
  “知道了。”
  葉子點點頭,坐上計程車揚長而去。
  新年就快到了,街上充滿了喜气洋洋的熱鬧气氛,修平擠在人堆中,慢步走到澀谷,進人車站前的一個公用電話亭里。
  他一邊念著廣瀨的電話號碼,一邊撥動話盤。撥通后,是廣瀨親自接的。
  “我現在在澀谷,沒有什么事吧?”
  “有哦!”
  “什么事?”
  “你太太死了。”
  “你說什么?”
  “開玩笑的啦!”
  這种玩笑怎么能隨便亂開呢?修平气得真想破口大罵,但是,廣瀨是他今天晚上和葉子見面的擋箭牌,偏又得罪不起。
  “你已經和她分手了嗎?”
  廣瀨降低了聲量,可能他旁邊有人。
  “剛剛分手。你記住,就說我們今天是在新橋吃飯,然后到銀座的酒吧喝酒,知道嗎?”
  “你大可不必這么小心,因為你太太根本沒有打電話來問。”
  “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以備万一嘛!”
  “她假如真的想調查,你這樣瞞是沒有用的。”
  “我只是不想讓她太震惊。”
  “那你干脆都不要做出對不起她的事。”
  “我辦不到。”
  “你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廣瀨在電話那頭歎气,修平立刻加以解釋。
  “這一陣子我們處得很好哎!我外面有女人,覺得愧對芳子,所以處處討好她,她也很了解我的心情,并沒有追究這件事,我們的關系反而比以前和諧。”
  “和諧?你這樣做對你太太不是不太公平吧!”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是……”
  “搞不好你太太在外面也有男人。”
  廣瀨說的話居然和葉子一模一樣,修平不知道怎么回答,結果廣瀨又繼續說:
  “不過,夫妻倆如果都能适當控制自己的婚外情,并維持夫妻之間良好的關系,倒是令人既羡慕又嫉妒哦!”
  “你指的是我和我太太嗎?”
  “你們的情況我可不清楚,我是說真有那种夫妻的話,那實在太令人羡慕了。”
  “的确如此……”
  即使是深愛彼此的夫妻,相處時間一旦過長,勢必會覺得愈來愈乏味,如果夫妻倆同時在外結交异性朋友,既能保持适當的緊張感,又能維系彼此的感情于不墜,豈不是太棒了?
  “現在再說‘夫妻是一体的’之類的話,就未免太假了。”
  “但是,我覺得不能和婚外情的對象陷得太深,是主要的先決條件。”
  “你們應該辦得到才對。”
  “怎么說?”
  “這還不簡單,你根本沒有打算离婚,你太太也沒有和其他的男人結婚的念頭,不是嗎?”
  “可是,万一自己的老婆陷進去的話,怎么辦?”
  “放心啦!你老婆不會做出這种傻事,她可是比你聰明多了,在外面玩不會捅出紕漏的。”
  “喂!你客气點,我老婆可沒有在外面亂搞哦!”
  “對不起。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發現你老婆外面有男人,你會不會原諒她?”
  “事情沒有輪到頭上,我怎么知道。”
  “如果真的這樣的話,你們不就扯平了嗎。”
  廣瀨的話修平根本無法苟同,沒想到他又以認真的口吻繼續說道:
  “你們可以啦!”
  “什么可以?”
  “做一個新的實驗啊!”
  “喂!你不要亂講好不好?”
  “說真格的,如果你們實驗成功的話,我一定羡慕死了。”
  修平回過頭來,身后有人在等著打電話。是一對年輕的情侶,那個女的一直看著修平。
  “有一件事拜托你,二號那天晚上還是拿你來擋一擋。”
  “你二號那天要跟她見面啊?”
  “她說無論如何我都要抽空,所以……”
  “你是不是認真了?”
  “當然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真的嗎?那我再幫你一次,過年你可要包個大紅包給我哦!”
  “休想!”
  “隨便你!”
  修平對著生气的廣瀨,說了句“改天請你吃飯!”便挂斷電話。
  那么晚了,修平不想再擠電車,于是在車站前叫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坐回家。
  他照例拿出鑰匙自己開門,一走進客廳,就看到芳子和弘美并肩站在廚房里做事。
  “爸爸回來啦!”
  弘美雖然只是個高中生,聲音卻和妻子极為相似,看情形,如果再過十年,修平可能分不出她們兩個人的聲音了。
  突然間,修平對自己在外冶游,感到十分歉疚,立刻趨前和顏悅色地問道:
  “忙不忙啊?”
  “就快好了。”
  雖然只有一家三口,過年的時候芳子還是會親自下廚做几道年菜,盡管都只是些像金團(搗碎白薯泥或扁豆的一种點心)、醋浸蘿卜絲及火,火敦菜(把肉、青菜、醬油、酒、糖、木魚粉混在一起細火慢)之類的一般應景菜,味道卻相當不錯,可能是學到了她母親的真傳。
  “你吃過飯了嗎?”
  “家里的飯已經沒有爸爸的份了。”
  芳子一問完,弘美立刻在一旁打岔,最近女儿反而比妻子管得緊。
  修平苦笑著走進書房,換上家居服,書桌上擺著一些白天寄到的信件和雜志。其中有一張訃文,是修平一個住在名古屋的同期校友寄來的,他的太太在一個月前因罹患乳癌而過世。
  修平突然想到,倘若芳子死掉的話,情況會變成什么樣子?其造成种种的不便,諸如煮飯、洗衣、打掃,以互于鰥居的寂寞苦悶等等,根本不胜枚舉。
  每當和廣瀨他們談到“沒有老婆的話……”,修平就會覺得人生頓時充滿了希望,事實上,一旦真的面臨這种情況,可能變得手足無措,搞不好有些男人會從此喪失生存的勇气呢!
  修平抱持著對妻子產生的微妙心理,走回客廳,她們兩人已經把年菜准備好了,正在洗手。
  “要不要洗澡?”
  听到妻子明朗的聲音,修平總算松了一口气。
  “不要……”
  “放年假的時候你打算和誰見見面?”
  “可能有兩、三個醫院的同事會來家里坐坐。”
  “哥哥他們說二號那天要來家里玩。”
  “二號啊?可能不行哦?”
  “有什么事嗎?”
  “我可能會和廣瀨見面。”
  “可是,他們特地從靜岡赶來。”
  修平的哥哥在靜岡經營超級市場,既然他要來,媽媽當然也會跟著一塊儿來。
  “不可以改在三號嗎?”
  “哥哥說只有二號方便。”
  “那可不可以改在晚上呢?”
  芳子沒有回答,徑自走人臥房,隔了一會儿才走出來,消失在浴室里。
  修平只好拿起晚報來看,弘美卻在這個時候走到他身邊。
  “爸,你是不是跟媽說過我考大學的事?”
  弘美只有在請求別人的時候,才會采取低姿態。
  “媽媽一直反對,你能不能幫我再向她說情一次?”
  “可是,勉強為之的話,你不怕兩頭落空嗎?”
  “我不管,你以前是站在我這邊的。”
  弘美盤著腿坐在修平旁邊,兩手交叉抱著胸前。
  “你看你的坐相,我看你還是讀女子大學比較妥當。”
  弘美有點不好意思,赶緊恢复正常的坐姿,然后看著修平,說道:
  “爸,你不可以太晚回來哦!”
  弘美開始反擊了。
  “爸爸好坏。”
  “我哪一點坏?”
  “你看,從我放寒假回家到現在,你都沒有和我吃過一頓飯。”
  “這一陣子我忙著參加年會,今天又和你廣瀨叔叔一起喝酒。”
  “說謊……”
  修平嚇了一跳,赶緊回過頭來,弘美神秘兮兮地瞪著他,
  “事實上是去約會對不對?”
  “約會?”
  “噓!”
  弘美瞄了浴室一眼,問道:
  “爸,你是不是還和那個人在一起?”
  “哪個人……”
  “我在机場看到的那個人啊!”
  弘美的确在机場見過葉子,她沒有對這件事提過半個字,不料卻牢記在心。
  “爸,不管你和媽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只希望你們不要离婚。”
  修平實在沒想到,一個高中女生竟說出如此成熟的話。
  “你為什么認為爸爸和媽媽會离婚。”
  “前一陣子,我有個叫野村的朋友,他爸媽突然离婚了,事前根本看不出任何征兆。”
  “你放心啦!”
  “真的嗎?”
  修平感到非常慚愧,居然讓女儿擔這种心。
  “無論如何,請你們在我結婚之前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只要在你結婚之前好好在一起,就可以了嗎?”
  “單親家庭對我的工作和婚姻不是都有負面的影響嗎?”
  原來弘美是在為自己打算,修平有點目瞪口呆,她卻若無其事地喝著茶。既然如此,修平覺得自己也應該問個清楚才行。
  “你怎么知道爸爸今天是去約會?”
  “你看吧!果然是約會!”
  “不是啦!……是你這么說,我才……”
  “是媽媽說的啦!”
  “我問媽媽說要不要為你准備晚飯,媽媽說爸爸今天出去約會,不會回來吃。”
  “媽媽真的這么說嗎?”
  “媽媽什么都知道了。”
  修平默默地看著浴室的門,心想:知道自己今天和葉子見面的,只有廣瀨一個人,他根本不可能背叛自己,向妻子密告,難道真的是女人的直覺嗎?
  “媽媽怎么知道的?”
  “爸,你不可以小看媽媽,其實她很聰明的。”
  “我沒有小看她啊!”
  “媽媽什么都懂,像爸爸這种簡單的事根本瞞不了她。”
  “簡單?”
  “對啊!即使是我,也知道爸爸在搞什么鬼。”
  “你胡說……”
  “你二號那天是不是也要和那個人見面啊?”
  “喂,不准你胡說!”
  “你放心啦!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但是,你可不能太傷媽媽的心哦!”
  修平干咳了一下,然后站起來,從酒柜里拿出一瓶白蘭地,倒在茶杯里。
  本以為自己手法高明,足以瞞天過海,事實上卻早已露出馬腳。修平連喝了兩杯,卻依然無法穩定情緒,此時,芳子從浴室里走出來。可能是洗過澡的緣故,她的气色顯得相當好,開前襟的毛衣胸口露出白嫩的肌膚。
  “你還沒睡啊?”
  芳子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往廚房走。
  “你真的不洗澡嗎?”
  “對……”
  “棉被已經舖好了。”
  “今年過年我們全家一起出去旅行,好不好?”
  修平似乎想藉此舉減輕自己的罪行。
  “你每年都作年菜,也非常辛苦,應該趁机出去玩一玩。”
  “可是,媽媽和你醫院的同事不是都要來嗎?”
  “跟他們說我們要出去玩,不就得了?”
  “那么,我們和奶奶他們一起出去玩好了。”
  弘美在一旁提議。
  “我們可以在元月二、三號那兩天出發。”
  修平特別強調二號和三號,以示自己的清白,然后站起來,說道:
  “我要去睡了。”
  他從書房拿出一本相當于安眠藥的圍棋范本,走進臥房,扭開枕頭邊的台燈,發現兩床棉被之間還是有縫隙。
  回想起來,從第一次注意到縫隙的存在直到現在,轉眼間已過了一年,起初修平以為只是偶發事件,后來才知道那是妻子有意的行為。
  兩床棉被之間縫隙的寬窄,每天都有所不同。到目前為止,分得最開的一次是芳子在机場撞見葉子的那個晚上,相距大約有五十公分遠。后來,這個縫隙雖然始終存在,但距离卻逐漸縮小,現在如果由上往下看,已經快看不出來了。
  修平脫掉睡袍,慢慢地躺進被窩里。他把腳伸往妻子被窩方向,隨即触到榻榻米粗糙的表面,寬度大約只有十公分,自從發現縫隙至今,今天可能是距离最小的一次。
  修平把腳跟在榻榻米上來回輕搓,突然想起弘美說過的話。
  “媽媽說爸爸今天是去約會。”
  倘若妻子果真知道自己和葉子見面的事,那么縫隙的縮小又代表什么意義呢?是表示她已不在乎自己在外面做些什么,還是只要逢場作戲,她就會睜一眼閉一眼?
  修平在微暗的光線中思索著,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正如气象局的預報,過年期間天气都相當穩定溫和。
  修平在三十號那天出外打了一下午的高爾夫球,不過除夕夜和元旦倒都是在家度過。
  根据修平儿時的記憶,元旦當天你父總是顯得极為慎重。清早起來立即穿上不輕易出籠的的日本式大禮服,在神壇上供奉水酒,然后合掌祈禱。全家人都跟著父親依樣畫葫蘆,再一一向父親說几句新年的吉祥話。
  “恭賀新禧,今年請多加照顧。”
  听到這些話之后,父親就緩緩地對我們點頭致意。
  幼年時期,修平總是擔心自己無法順暢地把這些話一口气說完,進人大學之后,他開始對父親過于慎重的態度,感到有些不滿。
  然而,長年的習慣已經成為一种固定的模式,一旦缺乏這些例行儀式,修平就覺得缺乏過年的气氛。
  反觀速見家里現在過年的情況,實在是簡單多了。
  先別說別的,在修平家里根本找不到神龕或佛壇。因為住在公寓里不易挪出空間放置神龕,至于佛壇,則設在靜岡的兄長家里。既然沒有供奉水酒和參拜的場所,那些例行儀式自然就免了,何況,讓他們一家三口穿上大禮服中規中矩地互道新年快樂,也未免太慎重其事了。
  因此,元旦的早上,妻子只在吃飯之前,對修平說一聲“新年快樂”,而修平本人還穿著睡衣,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一點威嚴的樣子也沒有。
  這也無怪乎父權曾日益低落。修平認為各家各戶設置神龕是恢复父權的先決條件,對于這個看法,廣瀨也深表同感。
  然而,在現實生活里,修平和廣瀨始終沒有在家中擺設神龕。他們擔心此舉將被人譏笑為思想落伍,再說,企圖以神龕恢复父權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盡管如此,當芳子為自己倒酒,以及弘美收到壓歲錢,歡天喜地道謝時,修平總算還能感覺到一絲絲過年的气氛。
  元旦下午,弘美和朋友一起到初詣玩,而修平喝過酒后有點懶得出門,于是就待在家里看看新年賀卡,補寄一些信,以及欣賞電視的特別節目。
  傍晚,弘美還沒有回來,修平就和芳子一起吃晚飯,又喝了一點酒,相對淺酌雖然相當宁靜,卻有點乏味,突然間,芳子把酒瓶拿到修平面前。
  “要不要再喝一點?”
  芳子甚少主動為修平斟酒,此舉令修平有點受寵若惊。
  “怎么都不像在過年啊?”
  從前,每當想到新羊即將來臨,修平總會涌起一股興奮的感覺,但是最近這十年來,那种興奮的感覺卻已逐漸消失了。
  “你今年几歲啦?”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快說嘛!”
  “我不是小你七歲嗎?”
  “這么說,是四十一歲羅!”
  “才不是呢!”
  也許是喝酒的緣故,芳子的臉頰紅通通的,宛如害羞的少女。
  “唉,眼看著我也快五十了。”
  “可是,你應該沒有遺憾才對。”
  “對,對……”
  修平發覺芳子的話里含有諷刺的意味,于是立刻反擊:
  “那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緣故。”
  “別奉承我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修平的這句話說得令芳子害羞地低下頭去。
  “明天我們到神社參拜好不好?”
  這种含情脈脈的气氛反而令修平感到有點不自在,因此他立刻改變話題。
  “要去哪里呢?”
  “就在這附近,怎么樣?”
  “那我們到冰川神社好了。”
  修平倒不在乎神社的有名与否,他只希望去的地方不太多人。
  “我們是不是傍晚去?”
  修平想到自己和葉子的約會,心頭震了一下,卻故作鎮定地回答:
  “我已經跟同事說好了,叫他們三號再來家里玩。”
  “明天晚上哥哥和媽媽他們要來哦!”
  “我會早點回來的。”
  修平把酒杯里的酒喝完,又改變話題。
  “這么晚了,弘美怎么還沒回來呢?”
  “她說還要順便到朋友家。”
  和芳子面對面坐在一起,修平實在有點不自在,于是不一會儿就結束晚餐,進浴室洗澡,然后繼續看電視。
  根据傳統的說法,大年初一晚上都會作夢,二號清晨起來,修平卻記不得自己到底有沒有作夢。
  “夢到富士山是不是很吉利?”
  弘美的朋友教她在睡覺前祈禱,結果如愿以償。夢見富士山,令她高興万分。
  “今年我的運气一定很好。”
  修平非常不解,僅僅一個夢有什么好令人高興,因為他不明白這种心情就是年輕人的特質。
  吃過早飯之后,他們一家人圍坐在客廳里,欣賞一部滑稽大喜劇,直到下午兩點鐘,修平對芳子問道:
  “我們該去拜拜了吧!”
  “真的要去嗎?”
  原來芳子把修平昨天說的話當成開玩笑。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嗎?”
  “當然羅!怎么了?”
  芳子不作聲,于是修平拉著女儿一起走,弘美卻表示昨天已經玩了一整天,今天不想出門。
  “爸,你還是跟媽媽兩個人好好地出去約會吧!”
  “我們只是在附近的神社拜拜啦!”
  “到那种地方不好啦!我看還是到明治神宮或成田山比較好。”
  最近,弘美經常游說他們夫妻倆出外游玩,到底是因為她長大了,不愿意和父母長時間相處,還是有意撮合父母的感情呢?
  從家里出發,只要搭兩站的電車,再步行五分鐘就可以抵達冰川神社。
  在家的時候看到陽光普照,還以為天气相當溫暖,沒想到一出了門,寒風立刻扑身而來,而且風中不時有雪花飄舞著。
  修平在夾克上加了一件大衣,芳子則穿著毛皮的短大衣。
  “好美的雪花哦!”
  “令人捉摸不定的雪花。”
  并肩走在街上,修平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妻子一起出門了。尤其是這一年來,由于怀疑芳子的忠實,他更是提不起一同出門的興致。
  但是,修平已經不打算再追究芳子是否紅杏出牆了。
  修平相當清楚,外遇并不是第三者能從旁控制的,最重要的還是要看當事人有沒有建立适可而止的觀念,以及能否依照這個觀念行事。
  就這點而言,修平對妻子有十足的信心。這几個月來,芳子變得特別溫柔,并且在表現出相當信任修平的態度,就是最佳的證据。
  “下次我帶你去吃河豚,你還沒吃過吧?”
  “你真的要帶我去啊?”
  “向島那里有一家,雖然遠了點,可是很好吃。”
  芳子沒有回答。究竟要不要去,如果時間方便的話,她是一定會去的。
  修平本以為年假期間人們多半待在家里,沒想到神社里居然人滿為患,其中有很多穿著和服的年輕女性。
  修平和芳子夾在人群之中,來到正殿。他們先添了點香火錢,然后合掌膜拜。
  “去年終于平平安安地順利度過,也請保佑今年我們一家人健康快樂。”
  修平在心里如此祈禱,站起來時看到身邊的芳子依然閉著雙眼,口中吟吟有詞。于是,修平又再度合掌許下心愿:
  “這個愿望雖然相當自私,不過還是請神明保佑我和葉子也能順順利利地繼續下去。……”
  吟到這里,修平歎了一口气,才又繼續吟著:
  “再過一、兩年我會見好就收……”
  說完之后,修平抬起頭來,芳子也正好站起來。突然間,芳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修平也只好跟著苦笑。
  “走吧……”
  芳子點點頭,兩人遂一起走下正殿的台階。
  正殿的右手邊擺著一個神簽箱,四周擠滿了人。
  “要不要抽一支?”
  修平問道,芳子立刻從皮包里拿錢出來。
  本來只是為了好玩,真正抽簽時修平卻有些緊張。他們并肩站在梅樹下,把簽打開來一看,修平的是“凶”,芳子的是“大吉”。
  “看樣子我今年的運气大概不錯哦!”
  芳子目光燦爛地說道,但看到修平的簽之后,她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怎么會是凶呢?”
  修平自己也有點訝异,神簽的“外出”欄上寫著“不宜晚歸”。
  “只是抽著好玩,你可別當真。”
  修平一邊听著芳子的安慰,一邊信手摘下兩枝梅花,然后偷瞄了手表一眼。
  距离五點的約會還有一個小時,現在出發的話時間綽綽有余。
  他們再度擠入人群之中,走到十字路口,車站就在前一百公尺處。
  “要坐計程車去嗎?”
  “是啊!就在這里叫車!”
  修平一回頭,看到一輛空車從路口的方向駛來。
  “你打算搭電車回家嗎?”
  “我要順道去自由之丘一趟,然后才回家。”
  “那么……”
  修平回過頭來看著芳子。
  “什么事?”
  “沒什么……”
  修平有點心虛,芳子卻以光明磊落的表情向他點頭,說道:
  “你好走。”
  “哦……”
  修平說完之后又立刻加上一句話。
  “我會盡早回家。”
  “沒關系啦!媽媽他們我會照顧的。”
  修平叫住計程車,揮著手坐了進去,芳子也站在雪花之中,笑嘻嘻地揮揮手。
  “對不起……”
  修平喃喃自語,對著映照在后視鏡里的妻子又揮了一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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