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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


  或許有人在枯野中焚燒落葉,遠處不時有几許濃煙裊裊升起。初冬的太陽雖然明亮,室外的風速卻十分強勁。從前乘坐火車,總是可以從車窗看到樹葉搖曳生姿以及家家戶戶庭院前的翟麥盛開的景象,自從有了時速高達二百公里的新干線之后,在車上就只能約略欣賞到籠統遙遠的景物。而且,已經邁人冬季的現在,群山遍野已失去鮮綠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瘡痍的土褐色。
  列車已經穿過濃尾平野,開進峽谷的洼地。
  芳子凝視枯黃的山脈,思考著今天的行程。
  大約再過一個小時就可以抵達京都了。到了京都之后必須立刻赶去旅館,与已經先到的攝影師澤田會和,再一起前往抵園的飯館采訪。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制作“京都的年菜”專輯,飯館方面應該已經把料理准備好了。
  新年就快到了,每一家婦女雜志無不爭相介紹應景的年菜,雖然在制作專輯的手法上并無創新之處,不過芳子這次要的是,家庭主婦可以自己動手作的簡易年菜,至少內容不會和其他雜志有雷同之處。
  料理的介紹是婦女雜志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年輕的編輯下廚的經驗比較少,采訪時往往不得要領,因此總編輯才指定由芳子負責這個專欄。
  “我想這次還是找松永比較妥當。”
  總編輯純粹為松永的攝影資歷較深才這樣決定的。
  但是,芳子實在無法答應再和松永共事。她擔心自己接受這項工作,會被松永誤認為有意再續前緣。
  當然,只要芳子堅守立場,就應該不會有問題發生才對,如果擺明純粹是為了工作而共事,松永也勢必拿她莫可奈何。
  然而,理論上如此,事實上芳子對自己根本就沒有信心。
  就算松永不做出什么不正派的舉動,但倘若芳子的態度過于拘謹,采訪工作可能還是無法順利進行。況且,和曾經發生關系的男人一起旅行,就是芳子所极力避免的事。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自制,本身的行為就應該謹慎一點才對。
  于是,芳子大膽地向總編輯提出申請。
  “攝影師不要找松永,你認為澤田怎么樣?”
  澤田比松永年輕十歲,最近的一些作品都相當杰出。
  “我認為他應該可以拍出一种全新的感覺。”
  總編輯經過短暫的考慮之后,總算答應了。
  “如果你認為好的話,那就派澤田去好了。”
  因此,這次的采訪,才得以成行。
  然而,与澤田同行,芳子雖松了一口气,卻也有一點后悔。
  她放棄了和松永同游京都的難得机會。
  她雖然對總編輯保證澤田不錯,事實上,澤田能否把這專輯拍好,她根本沒有把握。
  料理的拍照看似簡單,實際上卻相當困難。被拍照的東西雖然固定不動,角度較好掌握,至于要拍出材料的色澤与新鮮感,那就全憑真功夫了。
  除了工作上的不安,還有一點令芳于無法釋然。
  決定這次京都之行后,她發覺丈夫的行動出現可疑之處。
  自從上次爭吵以來,她認定丈夫有悔過之心,不曾再和机場看到的那個女人見面,然而,觀察丈夫最近的態度,她看得出丈夫的花心又開始靜极思動了。
  她是半個月前開始感覺不對勁。那天,丈夫在臨出門時,說了一句“今天我可能會晚一點……”,便慌慌張張地走了。
  她當時就覺得丈夫的態度有點反常,結果,他晚上將近十一點鐘回來時,竟然又買了一盒蛋糕。
  丈夫根本沒有買過什么點心,這种舉動實在有點反常,果不其然,他的西裝口袋里擺了一把旅館房間的鑰匙。
  近來旅館的鑰匙都傾向于輕巧化,攜帶上相當方便,芳子仔細一看,上面還刻著旅館的名稱以及房間的號碼。丈夫不曾在東京投宿旅館,而且他既已回家,身上卻帶著旅館的鑰匙,說什么都不合常理。芳子當時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丈夫好一會儿,發覺他雖然沒有喝酒,卻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盡管如此,當芳子對他說“累了吧!早點休息好了。”他卻依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不肯回房睡覺。
  非但如此,他還非常自滿地指著蛋糕問道:“怎么樣?很好吃吧!”,而且他自己也吃了兩個。
  第二天早上,他藉故早上有開刀手術,提早了三十分鐘离開家。
  丈夫出門后,芳子立刻打電話到柜台詢問,才知道退房手續尚未辦妥。
  挂斷電話,芳子似乎看到了丈夫惊慌失措地跑到旅館退房的模樣。
  更可笑的是,修平居然以早川修一這個名字登記住宿。可能他作賊心虛,不敢使用本名吧!這件事雖然十分滑稽,但是芳子已經可以确定丈夫的老毛病又犯了。
  芳子不知道這次丈夫的對象是誰,不過看情形,可能還是上次那個女人。
  都已經快五十了,丈夫居然不吸取上次爭吵的痛苦教訓,還敢動其他女人的腦筋!
  “男人的性欲就像水壩一樣,時間一到就必須泄洪一次,這個時候与之發生關系的女人,不過是位于水壩下游的河川罷了。”
  芳子從前曾讀過某評論家所發表的這段文字,不過,她怀疑丈夫在外面找女人,真的只是為了發泄生理上的欲望嗎?
  倘若單純地站在修平的立場上來看,這几個月來他始終沒有向芳子求歡,欲望的郁結是顯而易見的。
  在這段期間內,如果修平要求的話,芳子說不定會答應,然而,自從在机場看到那個女人之后,她明白就算以后再和丈夫親密,也無法恢复過去的感覺。
  修平似乎也察覺到芳子這种心態,然而,如今他竟又再度花心,實在令芳子感到無比的震撼。
  尤其,丈夫和上次那個女人重續前緣,是否象征他們兩人之間的絆已經很深了?
  幸好,看修平的表現,似乎沒有离婚的打算。
  修平雖然再度花心,態度卻比以前好得多,偶而還會說几句安慰的話,譬如前天,他就問到“圣誕節到了,你要什么禮物?”
  當然,芳子絕不會被一個微不足道的禮物給騙倒,一旦她接受禮物,無异于認同了丈夫花心的行為。
  她不想說什么男女平等之類冠冕堂皇的論調,然而,如果以為認同丈夫的花心,就能确保家庭的安定,卻又顯得太愚蠢了。這种無謂的忍讓,和丈夫趾高气揚地對妻子說:“我雖然花心,卻一定要忍耐”一樣,是偏頗不公的。
  這半個月以來,芳子為他們過去十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作了一番巡禮。
  新婚時她深信夫妻之間即使爭吵,只要事后向對方道歉,感情自然會立刻恢复。她認為“夫妻床頭吵床尾和”“夫妻愈吵愈恩愛”的說法絕非空穴來風,事實上當時他們在爭吵后也的确能恩愛如初。
  然而自從上次爭吵之后,他們就一直處于冷戰狀態,根本沒有机會愈來愈恩愛。不可思議的是,在冷戰的過程中,他們的感情居然也沒有相對地持續惡化。
  芳子起先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几番思索之后,她終于發現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她已經習慣于這种冷戰狀態。事實上,對于丈夫的再度花心,她已經不像上次那么惊惶失措,而且,有時候甚至想干脆离婚算了。
  有一段時間,芳子認為即使丈夫背叛自己,自己應該更加堅定,不能再踏錯腳步,然而,如今她已喪失那种頑強的意志。
  既然丈夫搞婚外情,我也要自由地飛舞。
  想到這里,芳子的心情就格外輕松,松永的影子便自然而然地又重回到她的心靈。
  望著初冬的枯野,左思有想之際,新干線已經穿過山科的隧道,抵達了京都。
  芳子穿上皮制的短上衣,右手提著旅行袋,走下月台的樓梯,來到車站前的計程車招呼站。
  新干線行駛到米原附近時,天气曾經轉陰,京都卻非常晴朗,在寒冷的初冬天空下,可看到那座有名的寶塔。
  芳子搭上計程車,直驅位于四條的旅館。由于并不是什么假日,路上的交通相當順暢。
  “如果和他來的話……”
  凝視著在冬陽籠罩下的京都街景,芳子又想起了松永。
  “工作、工作……”
  她赶快制止自己又陷入無可救藥的感情情緒中,開始計划著今天的工作該如何進行。
  首先,到了旅館就立刻辦理住宿登記,然后打電話給飯館的師傅,再到大廳和澤田會合。
  經過喧鬧混亂的河原町街,抵達旅館時,已經兩點了。
  芳子走到柜台,報出自己的姓名和公司名稱,并填妥住宿表格,柜台服務員隨即拿出一張紙條。
  “有人留言給你。”
  芳子以為編輯部突然有什么急事,打開來一看,上面第一行寫著:“松永先生給速見太太的留話。”
  芳子立刻從正文看起。
  “我另外有事來到大阪,八點左右會在,請你打電話到下面這個地方給我,好嗎?”
  看著寫在紙條下方的電話號碼,芳子感到十分惊訝。
  她正在為自己沒有和松永一起來京都而后悔不已,沒想到他似乎看准了芳子的心意,剛好就在此時送上這么一張便條。
  芳子辦完住宿登記手續,回到下榻的房間之后,把紙條又看了一遍。
  “松永先生給速見太太的留話”,這一行字是柜台服務生寫的,他把松永寫成另外兩個同音异義字,不過松永來到大阪,應該是錯不了的。
  芳子情不自禁地拿起電話听筒,立刻發覺這個時候松永不在,便又放下了。
  “我打去問問看到底有沒有松永這個人,應該沒關系才對。”
  說服了自己,芳子又拿起听筒,撥了紙條上寫著的那几個號碼。
  電話接通后立刻有人來接,芳子說出松永的名字,對方表示他出去了。
  确定松永已經來到大阪之后,芳子心滿意足地帶著采訪必備的東西,到大廳和澤田會合。澤田是第一次到京都工作,心情相當緊張,兩個鐘頭前就到了。
  “除了應景的年菜之外,你最好也拍一點京都的街景,也許能拍出一點新年的气氛。”
  芳子把她在新干線整理的构想說出來,澤田卻面有難色。
  “可是,想在十一月捕捉到正月的气氛,不是太難了嗎?”
  “現在當然拍不到真正的正月風景羅!”
  “那么,我就拍一點鴨川和東山附近的景色好不好?”
  “那倒不如拍一些山茶花盛開的庭園,或是具有冬日气息的竹林,可能更有變化一點。”
  “那么,就這么辦吧!”
  由于年輕的關系,澤田對芳子言听計從。
  “我們先拍那些應景的年菜,那些街頭風景等明天再拍好了。”
  突然,芳子想到松永已經來到大阪這件事,但立刻站了起來,希望能夠暫時忘掉。
  “你是不是常來京都?”
  在旅館前叫了一輛計程車,并排坐定之后,澤田問道。
  “對啊!大概一年來個兩、三次,不過都是為公事而來。”
  “我听說這次工作是速見太太你向總編輯指名要我合作的,我心里真是万分感謝,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和你共事。”
  澤田生硬地低下頭,芳子苦笑著回答:
  “我也一直希望能和你共事。”
  “老實說,我很少拍料理這類的東西,所以沒什么信心,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請你盡管指教。”
  大約十分鐘后,計程車抵達了位于抵園的飯館。
  芳子以前也采訪過這家飯館,跟老板和老板娘的交情還算不錯。
  寒暄几句之后,他們把照相机架設在里面的接待室,展開應景年菜的攝影工作。年輕的澤田把每一道年菜都試拍了一張,拿給芳子過目,彼此交換一下意見,才邁人正式拍攝的階段。
  如果和松永一起采訪,芳子可以輕輕松松地把拍攝工作交由他全權處理,但對于澤田,芳子就不放心這么做了。
  因此,花掉了預定的三個小時,工作才算告一段落,而天色也暗了下來。在拍攝過程中,芳子酌量地品嘗了每一道菜,所以肚子并不怎么餓,但是天气卻愈來愈冷。
  “我們找個地方吃點熱東西吧!”
  回到旅館放下攝影器材之后,芳子和澤田又一起走到街上。
  “甲魚好像可以驅寒哎!”
  “我沒有吃過甲魚那种東西。”
  “那就去吃吃看吧!”
  穿過花見小路的四條,再往東走一點,有一家專賣甲魚火鍋的小料理店。在柜台邊坐定后,澤田低聲問道:
  “這家店你很熟嗎?”
  “也不是很熟,只是偶爾來一次。”
  “我來過京都好多次,從來沒有听說過有這种地方,我都是在旅館附設的餐廳或食堂吃飯。”
  由于气溫很低,他們叫店家把酒燙熱,然后倒在酒杯里,互敬對方。芳子突然憶起和松永第一次來京都的情景。當時采訪的主題是京都的秋景,工作結束后松永就帶著她來到這家小吃店喝酒。
  “甲魚原來是那個樣子啊?”
  在東北出生的澤田是第一次看到甲魚,十分恐懼地望著廚師手上的東西。
  “甲魚的血可以喝嗎?”
  “只要加一點酒就很容易人口了。”
  澤田在聆听廚師說明時,芳子瞄了手表一眼,八點正,松永應該已經回到大阪的旅館了。但是,芳子卻喝到微醺時,才走出店外。
  “真不好意思,讓你請客。”
  “這頓飯并不是我請的。”
  和攝影師一起出差時,住宿費和餐飲費都由編輯支付,不過這些錢都可以向公司申請。
  “可是,我還是要謝謝你,帶我到這么好的地方來。”
  澤日由衷的感謝,使芳子又想帶他到其他場所晃一晃。
  “我們到酒吧去坐一坐好不好?”
  “這樣可以嗎?”
  “沒關系的。”
  公司對于出差經費的限制不算嚴格,不過員工們都有分寸,如果沒有任何理由,卻擅自跑到高消費額的地方喝酒,當然會挨總編輯的罵。
  就拿現在這种情況來說,剛才到小料理店的花費已經是經費的最高限額,如果還有其他開銷的話,可能必須向公司略作解釋,倘若公司不肯支付,那么出差員工就要自己墊付了。
  芳子本來不是那么慷慨的,而是今天晚上她的心情太好了。采訪工作順利完成,澤田又是很好的合作對象,最重要的是,她收到松永的留言。
  越過花見小路,他們走入一家位于史園新橋的酒吧。這里本來是茶藝館,如今一樓已改成有服務生坐台的酒吧,共有兩個圓型柜台和包廂。和澤田并排坐在柜台邊后,他立刻又把臉湊在芳子耳邊,問道:
  “你是這里的會員嗎?”
  “不是,怎么了?”
  “那他們為什么在入口處寫著‘非會員請勿進人’?”
  “那大概只是為了杜絕暴力團体前來鬧事的幌子吧!”
  澤田點點頭,十分好奇地環顧四周。
  “請問要點些什么?”
  柜台里的服務生問道,于是澤田點了威士忌。
  “給我一杯清酒。”
  芳子說完之后,澤田立刻挨近問道:
  “這樣好嗎?”
  “為什么不好”
  “在這种地方喝清酒,不太協調吧!”
  “可是,我覺得清酒比威士忌好喝。”
  “我不敢苟同。”
  這時,老板娘從樓上的接待室走了下來。
  “是速見太太啊!真高興你來了。”
  老板娘擁有京都美女的典型瓜子臉,笑起來相當親切。
  “我今天下午就來了,剛剛才結束工作,這位是我們公司的攝影師澤田君。”
  “原來如此,幸會幸會。”
  被老板娘這么親切地問候,澤田慌慌張張地把兩手擺在柜台上,深深低下頭去。
  “速見太太要喝什么酒?”
  “我已經點過了。”
  老板娘轉向鄰座的客人寒暄時,澤日再度慎重地行禮致意。
  “這种地方你居然也很熟!”
  十年前,芳子和修平首度光顧這家酒吧,后來就成為常客,不過她覺得沒有向澤田說明的必要。
  “今天和速見太太一起來,學了不少東西。”
  澤田的酒量很淺,和他的体型极不相稱。芳子看他滿臉通紅,遂結帳离開酒吧,時間已經十點多了。
  “明天早上我們去拍庭院的風景,八點在地下室的日本料理食堂會合,好不好?”
  坐上計程車后芳子問道,澤田又低下頭來。
  “今天實在謝謝你。”
  “男人不應該常常給人家行禮的。”
  抵達旅館時,柜台服務生又交給芳子一張留言。
  芳子拿著紙條在五樓和澤田分手,走進房間。
  進門后芳子立刻躺在床上,平常她都只是喝一小瓶清酒,今天卻喝了整整兩瓶。
  她閉上雙眼,享受著微醉時的奇妙感覺,枕邊的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
  芳子看了擺在床頭柜上的時鐘一眼,确認已經十一點之后,才拿起听筒,立刻听到松永的聲音。
  “喂……你剛回來嗎?去哪里了?”
  “我去喝了一點酒。”
  “你看到了留言了吧!我不是寫著要你打電話到大阪來嗎?”
  松永似乎有點不耐煩。
  “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忘記了是不是?我剛才不知道打了多少通電話給你了。”
  其實,芳子非但沒忘記松永的留言,相反地,心里始終惦記著這件事。
  “今天晚上你會待在旅館里嗎?”
  “當然羅!”
  “那么我待會儿過去你那里。”
  “你現在不是在大阪嗎?”
  “我現在就過去,大約一個小時后能到,你等我一下。”
  松永難得如此積极。
  “好不好?”
  “好啊!”
  芳子答應之后,隨即歎了一口气。
  她常常覺得自己的体內潛藏了兩個自我,雖然共同擁有一個形体,想法卻截然不同,一個謹守傳統禮教,另一個則以自己的好惡作為行動基准。剛才答應和松永見面的,大概就是后者。
  芳子從水壺里倒出一杯水,然后一口气喝完。
  喝醉時灌一杯涼開水,感覺非常舒服。
  剛回到旅館時,芳子本來打算赶快卸妝,洗澡洗頭,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然后就睡覺。但是,松永待會儿要來,勢必無法在浴缸里洗個舒服,而且現在洗頭發,一時也干不了。
  于是,芳子放棄了洗澡的念頭,打開電視,又向客房服務部點了一杯咖啡。
  就寢之前喝咖啡難以入睡,但是,倘若松永要來的話,睡不著反而是一件好事。
  芳子一邊悠閒地喝著服務生送來的咖啡,一邊想著松永。
  他真的來大阪了嗎?盡管他說一小時以后可以抵達京都,芳子依然半信半疑。
  松永是個保守含蓄的男人,不太會勉強別人,平常說話也總是慢吞吞的,可是今天晚上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在還沒有确定芳子的意向之前,就斷然地表示要從大阪赶來京都,而且說話的口气几乎是用吼叫的。
  最近,松永表現出前所未見的積极,像上次約芳子去听音樂會,也是采取強迫中獎的方式。
  回想起來,松永是在芳子開始逃避他之后,才變得比較積极。芳子愈逃避,他就愈執拗。這种做法雖然使得他身上特有的优越气質消失無蹤卻反而增添了几許大男人的气概。
  其實,芳子現在有點要惡作劇的心里,她想試試看松永究竟能為她積极到什么地步。
  從前,只要想到松永,芳子就會什么事都做不下。如果松永和其他編輯出差訪問,她更是整顆心都懸在他身上,時時刻刻都在想他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東西,或去了哪些地方。
  然而,待會儿松永就要從大阪赶來,芳子竟然輕松自在地等待著。
  芳子對待松永的態度,之所以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可能是久不曾和松永約會的關系。在這段時間內,她學會了站在遠距离觀察松永,因此而冷靜了下來。
  當然,這和修平的再度花心也不無關系
  芳子覺得修平是花心只能用肆無忌憚四字來形容,不過,她卻并不怎么生气。
  不單單是因為修平已經有過前科,而是他這次的態度顯得十分幼稚,就像個小孩子似的。他居然做出把旅館的鑰匙裝在西裝口袋里的笨事,而且還自以為偷渡成功,特別買了個蛋糕想討芳子的歡心。看到修平做出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芳子感到十分可悲。
  她差點就對修平說:“如果你這么耐不住的話,那你就好好玩一陣子吧!”
  從修平拼命找藉口,企圖掩飾罪行的態度來看,芳子認定他只是逢場作戲,還沒到鬼迷心竅的地步,否則,他大可堂而皇之地出外冶游。
  但是,再度花心后,修平的雙眼變得炯炯有神,令芳子感到十分遺憾。
  盡管如此,芳子還是功自己,反正修平的外遇并沒有影響到現實的生活,那么就干脆讓他逍遙一陣再說吧!
  想通了之后,芳子的心立刻變得十分輕松。
  “既然丈夫這個樣子,我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
  從前,每當接近松永時,芳子就會產生強烈的罪惡感,覺得自己的行為違反了道德標准。如今她卻豁然開朗,不再執著于傳統思想加諸女人身上的束縛。
  今天晚上,芳子之所以爽快地答應松永的請求,就是這种觀念改變的緣故。
  十二點正,安靜的房里又響起了電話聲。
  芳子把電話音量關小一點,才拿起擺在床頭柜上的電話。
  “我現在在旅館大廳,你馬上下來好不好?”
  可能是拼命赶路的關系,松永的聲音喘得很厲害。
  “我搭的計程車在路上出了點小車禍,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啊!你等一下!”
  松永好像在和路過的服務生交談,隔了一下子他才又說道:
  “服務生說旅館里的酒吧和咖啡廳都打烊了,我們到外面找個地方坐坐好嗎?”
  芳子雖然還沒有把衣服換下來,卻覺得到外面去很麻煩。
  “你到房間里來算了。”
  松永不可思議地問道:
  “我可以進去嗎?”
  “沒關系啦!”
  芳子放下听筒,立刻跑到浴室里照鏡子。
  前一陣子她把頭發剪短了,只有劉海長長地覆蓋在額頭上,雙耳露出,顯得大膽新潮,口紅的顏色也比以前更為鮮艷,整体看起來似乎年輕了不少。
  待會儿見面,松永可能會有點吃惊,不過這樣倒是蠻有趣的。
  芳子用粉扑在眼窩四周輕輕地拍了几下,門鈴正好在此時響了起來。
  芳子立刻走出浴室,把門打開,松永隨即像風一樣沖進來。
  “你果然來了。”
  “當然羅!”
  松永對于芳子馬上讓他進門的態度感到十分疑惑,打量四周的環境之后,他才安心地低下頭來。
  “對不起,這么晚了還來。”
  松永穿著芳子非常鐘愛的那件夾克,以及一件灰色的西裝褲。
  “地方很小,不過經費有限,沒辦法!”
  這個房間是單人房,只有一對桌椅,芳子讓松永坐下后,打開冰箱。
  “想喝什么?”
  “有威士忌嗎?”
  “有”
  芳子拿出一個小酒瓶,松永立刻接過手來,自己打開瓶蓋,直接往桌上的玻璃杯里倒。
  “你要不要喝一點?”
  “我已經喝得夠多了。”
  松永把覆蓋在額頭上的頭發往上撩,然后猛灌了一口。
  “沒想到你會跑到大阪去。”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跑到那邊拍拍城堡。”
  “這么說,去大阪是為了私人的工作羅!”
  松永除了替雜志社工作,還計划自己出一本网羅全國城堡的攝影專輯。
  “可是,為什么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因為你來京都的關系。”
  芳子坐在床邊,松永又繼續說道:
  “我是為你而來的。”
  “……”
  “因為你不肯和我一起采訪。”
  “沒有這回事啦!”
  “是不是跟年輕的男人一起出差比較好?你已經討厭我了?”
  “噓!”
  芳子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澤田在對面。”
  “對面听不到的。”
  松永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又粗野地往杯中倒酒。
  “你為什么要逃避我?”
  “我沒有逃避你啊!”
  “還說沒有!”
  松永的臉上充滿倦容,唯獨雙眸閃爍著异樣的光芒。
  “你是不是不想見我?”
  “不是,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我才不會被這种藉口給騙了,你現在一定認為我只會給你添麻煩。”
  “如果我真的這么想,為什么還要在這個時候讓你進來呢?”
  松永把玻璃杯擺在桌上,緩緩地點頭說道:
  “我倒是沒想到你居然會讓我進來。”
  松永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感覺上好像是一個大孩子。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著你。”
  “……”
  “你說要從大阪赶過來的時候,我實在高興极了。”
  “真的嗎?”
  “我沒有必要騙你。”
  “我相信你就是了。”
  松永突然站起來,緊抱住芳子,芳子也用雙手環住松永的肩頭,就像摟著一個孩子似的。
  剛回到旅館時可從窗外看到的月亮,此刻已往上爬,躺在床上已經看不到她的蹤影。
  月亮是在自己和松永做愛時悄悄移動的。想到這里,芳子突然產生一种羞愧的感覺,而背對窗戶的松永根本沒有注意到月亮的移動。
  芳子出神地凝望著窗外的夜色,好半晌才把上半身往后退,說道:
  “起來吧!”
  “你要我走了嗎?”
  松永把上半身往外伸,瞄了一眼床頭柜上的時鐘。
  “才一點嘛!”
  芳子之所以想起來,并不是現在已經凌晨一點的關系,而是想离開松永的手臂,整理一下發型和服裝。
  “你希望我現在就走嗎?”
  “沒有啊!”
  于是,松永又拱進芳子的怀里。
  芳子靜靜地擁著他。相隔數月,松永的年齡沒變,行為舉止卻返老還童了。
  松永在芳子怀里左右搖晃著腦袋,然后用嘴唇吸吮芳子的乳頭。稍早之前,他也是在采取同樣的愛撫動作之后,進人芳子的身体。然而,激情之后的現在,芳子已無法因此達到亢奮的狀態,而且,她相信松永也沒有再度進攻的力气。
  “好了啦!”
  芳子輕敲松永的頭,要他停止這個動作,不料他卻緊纏著不放。
  “真是個怪人!”
  已從興奮的高潮中清醒的芳子,對于自己胸部的尺寸感到十分自卑。
  和修平同游北海道的那女人,雖然身材不怎么高大,胸部卻相當丰滿,也許這就是修平和她在一起的原因。
  雖然芳子并不認為胸部大就絕對美,但是,對于松永這樣死纏著自己的扁平的乳房,卻感動不可思議。
  “這么小,你居然喜歡!”
  “住口……”
  松永似乎有點生气,或許他認為芳子不應該在他這么忘我的時候,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
  然而,芳子已經完全清醒了,她不喜歡松永繼續撫摸自己。
  “起來吧!”
  隔了一會儿,松永才抬起頭來問道:
  “起來干什么?”
  “我要洗澡。”
  松永停止了手指的蠕動,輕輕地歎了一口气,或許發覺自己已經徒勞無功。在靜止的沉默中,他依然顯得依依不舍。
  芳子不禁對自己的過于清醒,感到有點惊訝。從前,和松永做愛后,先說“起來吧!”的總是他,先從床上爬起來的也是他。
  他們的關系竟然在這不知不覺中產生惊人的轉變,現在反而是芳子先催促松永下來。
  但是,這并不意味芳子討厭松永。她會在三更半夜讓他進門,并接受他的求歡,足以證明她對他還是很有好感。
  “你在想什么?”
  松永有點擔心地問道。
  “沒有什么……”
  說完后,芳子就從床上爬起來,松永只好松開雙手,仰躺在床上。
  芳子洗完澡后,在浴室里把衣服穿好了才走出來,松永還是躺在床上楞楞地抽煙。
  “你是不是覺得我該走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
  芳子一邊用毛巾撥弄稍微淋濕了的發尾,一邊坐到窗戶邊的椅子上。
  “那你為什么把衣服穿上了?”
  “我只是穿上而已,并不代表什么啊!”
  “旅館的浴衣在那里面。”
  松永用下巴指著門旁的櫥柜。
  “我不要穿浴衣。”
  “你還是覺得我現在走比較好,是不是?”
  “走不走是你的自由嘛!”
  “現在走的話,既沒有電車,也……”
  芳子站起來,拉上窗帘。
  “我可不可以待到明天早上?”
  “可是澤田在對面啊!”
  “你們明天的工作是從几點開始?”
  “我們約好了,早上八點在地下室的食堂會合。”
  “那我在八點之前离開就是了。”
  松永把香煙揉熄在床頭柜上的煙灰缸里。
  “我五點走,這總可以了吧!”
  “這么早,你起得來嗎?”
  “一定起得來。”
  松永說完之后,又問了一次:
  “你真的希望我現在就走嗎?”
  芳子默不作聲。
  “可是已經沒有電車了。”
  “還可以叫計程車啊!”
  “這么說,你還是要我現在走羅!”
  “對不起。”
  芳子低頭道歉,松永歎了一口气,終于從床上慢吞吞地爬起來。
  第二天早上,芳子在七點鐘起來,整理儀容。由于今天只是出外捕捉一些自然的風景,不需要進行采訪,所以芳子的妝化得很淡,只求看起來比較有精神。尤其是昨天晚上松永來過,芳子有點睡眠不足。
  盡管松永依依不舍賴著不走,芳子還是在半夜兩點把他打發掉了,后來的那几個鐘頭她總算徹底地休息,但是,事后她卻對自己的不通人情稍感后悔。
  松永特地赶來京都相會,自己卻在三更半夜把他赶走,就算執意要赶的話,也應該等到第一班電車開始行駛才對。
  當然,如果芳子挽留的話,松永一定會高高興興地留下來。
  可是,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根本就睡不好。睡眠不足對于年屆四十的女人來說,將立即產生不良的影響,她之所以把松永赶走,不方便倒是其次的原因,最重要的還是考慮到皮膚美容的問題。
  芳子一邊漫無邊際地左思右想,一邊對著鏡子化妝,電話鈴卻突然響起來。芳子拿起電話,立刻听到松永的聲音。
  “起來了嗎……”
  松永以稍顯含糊的聲音告訴芳子,昨天晚上他搭乘計程車,將近三點才回到旅館。
  “我實在很想留到天亮,可是沒辦法。”
  松永似乎非常遺憾。
  “待會儿是不是就和澤田出去工作了?”
  “是啊!”
  “那我們東京再見。”
  “好”
  芳子發覺自己的語調冷靜的异乎尋常。
  “不過,昨天和你見了面,總算沒有白來大阪。”
  “你待會儿要去哪里?”
  “我打算下午去姬路那一帶辦點事,然后搭乘傍晚的新干線回東京。”
  挂掉電話之后,芳子急急忙忙地把妝化好,走到地下室的食堂,澤田已經等在那里了。
  “早安。”
  從澤田毫無顧慮的笑容中,看不出他對芳子昨天晚上行為有任何怀疑的跡象。
  他們一邊吃早餐,一邊商量工作的程序,飯后就搭計程車,前往鴨川和西芳寺附近的竹林。
  今天的气溫在冬季里稍顯偏高,空气中靄霧彌漫,反而襯托出隆冬蕭條凄涼的美感。
  攝影工作結束后,他們坐車到京都車站,在下午兩點五分搭上開往東京的新干線。
  芳子覺得和澤田并肩坐在一起十分不自在,正好車廂內空位很多,她就在新干線駛過名古屋之后,移到隔著通道的旁邊位子上坐。
  澤田開始翻閱報章雜志,似乎也樂得輕松。
  芳子凝望窗外一望無際的枯野,不一會儿就睡著了。當車身晃動把她搖醒時,列車已經過了熱海。
  還不到四點,云層卻積得很厚,天色逐漸暗下來了。
  芳子在夕陽之中總算想起了丈夫修平。
  昨天芳子已事先報備過來京都出差的事,當時修平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點頭。芳子本以為丈夫最起碼會問上兩句,沒想到他卻事不關己地繼續看他的報紙。
  待會儿就要回到丈夫的身邊了。想到這里,芳子突然對丈夫產生一种眷戀的情怀,于是,她立刻從坐位上站起來,往后走了兩個車廂,進人七號車廂的公共電話亭,按下修平任職的醫院的電話號碼。
  持續了一段雜音之后,接線生才把電話接通,不一會儿她就听到丈夫的聲音。
  “什么事?”
  “我現在在新干線上,再過二、三十分鐘可以到東京了。”
  “工作結束了嗎?”
  “當然羅!今天的晚飯要怎么辦?”
  “我想回家吃,你來得及准備嗎?”
  “我六點鐘左右可以到家,應該來得及,那么我在家等你回來哦!”
  “好”
  芳子默不作聲,修平隨即問道:
  “沒有別的事了嗎?”
  “對,沒別的事了。”
  修平對于妻子只是商量晚飯的事而特地打電話給自己,似乎感到有點不可思議。芳子想像著丈夫此時的表情,不由地笑了一聲,然后挂斷電話c
  回到坐位澤田立即問道:
  “有什么急事嗎?”
  “沒什么……”
  芳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突然產生打電話給丈夫的沖動,但是卻感到相當滿足。
  將近五點時,新干線抵達了東京車站。
  “這次出差承蒙你的照顧,以后有机會的話,還請你多多提拔。”
  澤田的年紀雖輕,卻深諸處世之道,時時刻刻都彬彬有禮。
  芳子和澤田分手后,轉搭山手線的電車,在等等力下車時剛好六點正。芳子在附近的商店買了金槍魚、鯨魚、豆腐及蔥。修平是個典型的日本料理擁護者,芳子本身也因為旅途勞頓,所以希望盡量把菜色弄得清淡一點。
  回到家之后她有一种贗違已久的感覺,雖然前后才离開一天半。
  “一切都還好吧廣
  芳子不由地輕問,沒有生命的家具、榻榻米卻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客廳的桌子上擺著修平用過的茶杯,煙灰缸里則有几根煙蒂。芳子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早報,走到臥房,發現丈夫的棉被沒有疊,脫下來的睡衣也隨手擺在旁邊。
  看情形修平昨天晚上應該是乖乖地待在家里。
  芳子換上家居服,并把棉被疊起來收好,又打開客廳的窗戶,讓空气得以流通,最后,用吸塵器把各個角落吸了個干淨,才坐在沙發上吐了一口气。
  經過了這么一番整理,欣賞著窗外的夜色,松永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他說下午要到姬路辦事,現在應該還沒有回到東京才對。
  也許是回到家里的緣故,此刻芳子的腦海里雖然想著松永,卻覺得彼此的距离十分遙遠。
  為了轉換情緒,芳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進廚房。
  修平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半,但是,下班后他多半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處理,大概要到七點鐘才能回到家。
  芳子把買回來的魚和蔬菜放在餐桌上,并打開瓦斯煮開水,正想著手做菜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芳子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接,是由美打來的。
  “你回來了啊!”
  由美那邊的聲音很吵,看樣子她還待在公司。
  “你不是到京都出差了嗎?”
  “結束了,我剛剛才回來。”
  “你現在會不會很忙?”
  由美多半是深夜打電話給芳子,這個時候打來還是頭一遭。
  “有什么事嗎?”
  “你听我說,事情不好,我老公好像也開始了。”
  “開始?你怕什么?”
  “現在約你出來會不會方便?”
  “我現在正准備做晚飯!”
  “真的啊?你先生是不是在家?”
  “還沒有回來。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你那么惊惶的樣子。”
  “我這里說話不方便啦!”
  “那么明天再說,可以嗎?”
  “你等一下,我再重打一次。”
  由美挂掉電話之后,可能跑到別的房間,隔了兩三分鐘才又打來。
  “我現在在接待室,這樣就不怕別人听到了。”
  看樣子這通電話勢必有的說了。芳子把廚房的瓦斯燈關掉,拿了一張圓凳子坐在電話前。
  “好了,你說吧!”
  “最近我老公的態度變得很奇怪唷!八成是有女人了。”
  “不會吧!”
  由美的丈夫比修平年輕一歲,在廣告公司上班,也許是沒有小孩的緣故,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他和由美的感情非常恩愛,經常帶著由美到國外旅行或酒吧喝酒,令芳子羡慕不已。
  她實在想不到這樣的丈夫居然也會有外遇。
  “你有證据嗎?”
  “當然有羅!”
  由美憤怒地叫道,又隨即壓低聲音。
  “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啊!你知道嗎?他居然穿著不同的內褲回家。”
  “為什么?”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由美說,前兩天她叫她先生換內褲,她先生卻表示內褲還沒髒,說什么也不肯脫掉。她覺得可疑,便強迫她先生把內褲脫掉,結果發現他先生穿的居然是另一种厂牌的內褲。她大吃一惊,死命地加以盤問,他先生解釋說,因為內褲髒了,他只好自己去買新的,并在公司的廁所里換上。”
  “你相信這种鬼話嗎?”
  “我不知道,搞不好真的是這樣。”
  “這种話一听就知道是騙人的。”
  “由美說她先生最近變得非常重視穿著,并且經常藉口加班,搞到半夜一、兩點才回家。”
  “他還常常買我喜歡的東西,企圖討好我。”
  的确,這些行為都是有外遇的男人經常可見的症狀。
  “你應該了解才對,這些行為實在太怪异了。”
  “說得也是……”
  芳子附和以后,又赶快改口。
  “不過,沒有關系的啦!”
  “什么沒有關系?”
  “就算你先生外面有女人,我想也不是真心的。”
  “才不是這樣呢!那個女人連內褲都買給他了,還說不是真心的。實在愈想愈气,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里嘛!”
  “你等一下。”
  芳子回到廚房,把關掉的瓦斯燈再度打開,擺了一鍋湯在上面煮,然后拿起電話,這時由美的聲音似乎冷靜了一點。
  “對不起,你一回來我就說這些無聊的話來吵你,我現在總算能了解你的心情了。”
  由美說完之后,好像突然發現了什么,隨即表示:
  “可是我的情形和你不同,因為你們夫妻兩個都有外遇。”
  “你怎么這么說……”
  芳子被說得有點手足無措,由美又立刻接上說道:
  “我也很想找個男人報复我先生,你說好不好?”
  芳子不知該如何回答,于是默不作聲,由美又在那端問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和松永見面了?”
  “沒有啊!”
  “騙不了我的,我知道他去了那里,大阪對不對?”
  把柄被抓到了,芳子只好默認,由美有點得理不饒人地歎道:
  “真了不起,你們居然約在京都見面。”
  “不是這樣啦!”
  “你終究還是忘不了他。”
  由美似乎忘了自己的困境,反面關心起芳子和松永的事。
  “你們是不是愈陷愈深了?” “等一下……”
  芳子調整了一下拿電話的姿勢。
  “我們根本沒有約好。”
  “不過你們還是見面了啊!他跑到京都去找你,你有沒有很感動?”
  “我們的關系和以前不同了。”
  “是不是感情更深厚了?”
  “不是啦!我們彼此商量之后決定還是保持一點距离比較好。”
  “也就是玩玩而已羅!”
  “也不是這個意思啦……反正我和他的關系僅止于約約會而已,不再涉及其他。”
  “你們做得到嗎?”
  不管做到与否,芳子都希望盡力去嘗試。其實,自從昨天晚上和松永見了面,她就覺得他們的關系還是适可而止比較妥當。
  “我想男人應該還無所謂,女人對于感情不是一向都難以自拔嗎?”
  剛開始和松永交往時,芳子的心里也潛藏著這种不安,但是,她現在的態度卻冷靜得令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你真的有把握能把家庭和外遇分得那么清楚?”
  “我不知道,不過我必須嘗試著去做。”
  “這么說,你和松永的關系會持續下去羅!”
  由美說完后,又歎了一口气。
  “你真是了不起……”
  芳子覺得這句贊美的話等于罵她是個坏女人。
  “這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認為女人也可以在外面交男朋友。”
  “可是,你心里還是愛著你先生對不對?”
  “話是沒錯,不過這和在外面交男朋友是兩回事。”
  “要怎么做才能像你分得那么清楚啊?”
  其實,芳子本身也不太了解,也許是因為她和松永之間曾有一段空白,足以令她在這段時間內仔細考慮,當然,發覺修平并沒有結束婚姻的念頭,對芳子的想法也有某种程度的影響。
  “到底要怎么做啦?下次你一定要教教我。”
  “你不要挖苦我了。”
  “可是,万一你先生發現了怎么辦?”
  “我當然會小心一點,盡量不讓他發現,而且……”
  “而且什么?”
  “我也盡量不過問我先生的事。”
  “因為內疚嗎?”
  “這种說法太過分了。”
  “我知道了,反正你們彼此都心存怀疑,卻不干涉對方,是不是?”
  “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好。”
  芳子現在真的不想知道丈夫的事,反正只要适可而止,她是不會追究的,而她自己也不打算和松永有太多的瓜葛。
  “總而言之,你實在太聰明了。”
  芳子分不清由美的話是由衷的贊美,還是在挖苦自己。
  “能夠這樣下去的話當然是不錯羅!”
  “你想想看嘛!外面有了男朋友,自己就不會再像個黃臉婆,也許還可以變得漂亮一點。”
  “最近你變漂亮了,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哪有這回事……”
  “如果夫妻同時有這种共識,那真是一舉兩得!你真不愧是人生經驗上的前輩。”
  “不要取笑我,好不好?”
  “我不是取笑你哎!我是由衷的敬佩。”
  由美隔了一會儿又繼續說道:
  “下一次我想做一個特集,報導現代社會中一些彼此都有外遇,但卻不离婚的夫妻,人數可能不少哦!”
  真不愧是雜志的總編輯,居然忘掉了本身的問題,反而為工作找題材。
  “我不是說了就算了哦!我會做一次整体的規划。”
  由美在說話的時候,門口的鈴聲響了起來,于是芳子把嘴巴湊近電話邊。
  “他好像回來了,你待會儿再打來。”
  “好,幫我問候一下你那位了不起的先生。”
  由美說完后隨即挂斷電話。
  修平回家時,都是在門口按電鈴,偶爾也會自己用鑰匙開門,這個時候,芳子會繼續做她手頭上的事,以一种“噢!”的表情歡迎他。
  就像現在,芳子一放下電話,修平已經走進玄關了。看到修平,芳子有种久別重逢的感覺。
  “回來啦!……”
  “哎……”
  雖然兩人交談的言語有限,但是芳子那句“回來了”,包含了“辛苦你了!”的意味。
  “你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
  “攝影工作在中午就結束了。”
  修平點點頭走進書房,把公事包放在書桌上,然后脫掉外套,換上家居服,隨即走回客廳。
  他照例坐在面對電視机的沙發上,一邊看晚報,一邊抽香煙。
  芳子很早以前就勸過修平戒煙,可是他根本不听。听說最近醫院里的年輕醫生,有一大半是不抽煙的,修平卻照抽不誤,倒不是他特別頑固,他只是覺得這种超然的態度比較像個做丈夫的樣子。
  “京都怎么樣?”
  “天气不錯,可是很冷。”
  “東京這兩天也很冷。”
  “你沒有用電毯嗎?”
  “太麻煩了。”
  他們兩人的對話到此就中止了。
  長年相處的夫妻多半沒什么話說,所以就算要吵架也吵不起來。從年輕開始,修平就是個話少的男人,芳子早已習慣這种不說話的狀態。
  回想起來,從羽田机場回來的那天晚上,是修平將近二十年來唯一的例外。芳子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盛怒,以及一口气說那么多的話,但是吵完之后,他又恢复了沉默的本性。
  今天修平比平常多話,一進家門就對芳子說“你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不一會儿又問:“京都怎么樣?”芳子本來以為他在刺探自己的口風,看情形又不像。
  芳子總算松了一口气,把事先泡好的茶倒進茶杯里,放在修平的面前。
  “嗯……”
  修平點點頭,隨年后起茶杯。他那碩大的手掌和松永纖細的手指比較起來,感覺就好像是勞動者所有,以前芳子曾經就這件事取笑他,他當時表示“替病人開刀本來就是一种勞動。”
  “還要多久才能吃?”
  “就快了。”
  修平大概肚子餓了。這也難怪,都七點多了,都怪由美打電話來囉嗦那么久,才把晚飯給耽誤了。
  “再等十分鐘。”
  芳子赶緊把生魚片切好,擺在盤子里,又加了一點檸檬片,然后做了一道油炸豆腐。
  “讓你久等了。”
  芳子一說飯做好了,修平立刻站起來,走到餐桌旁邊。
  “噢,今天的菜真好!”
  “你覺得好嗎?”
  其實,今天的晚飯除了生魚片和油炸豆腐,就保有一道味噌湯,這些菜之所以令修平感到丰富,可能是芳子精心調理,特別注重色澤的緣故。
  “昨天晚上弘美打電話回來。”
  “有什么事嗎?”
  “有關她考大學的問題。”
  弘美明年暑假過后就升高三了,即將面臨大學入學考試的壓力。
  “她想轉學到別的學校。”
  “她又提這件事啦!她現在這個學校不是可以直升大學嗎?”
  弘美目前就讀的湘南女子高中,可以保送學生進入大學。
  “那個學校只有女生……”
  “只有女生難道不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真好吃。”
  修平一邊吃著油炸豆腐,一邊點頭稱贊。
  “真的好吃嗎?”
  “這道油炸豆腐做得不錯。”
  自己的努力獲得贊賞,芳子感到非常欣慰,隨后修平又把話題挪回女儿弘美的身上。
  “我看那個丫頭八成情竇初開了。”
  芳子拿著筷子,抬起頭看著丈夫。
  “她可能是想讀有男女生混合的大學。”
  “她有沒有說打算讀那個學校?”
  “大概是K大或R大吧!”
  “K大?那么難考,她的實力可能跟不上吧?”
  “她說她會用功讀書。”
  “枉費我們特地把她送到湘南女子高中讀書。”
  湘南女子高中是著名的貴族學校,學生家長多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早知道弘美的目標是進人一般的普通大學,當初就不必要煞費苦心地花下大筆學費,把她送到湘南就讀。
  “你怎么回答她?”
  “我說如果早想做的話,那就去試試看。”
  “你怎么說出那么不負責任的話啊!”
  “她執意要做,我也沒辦法啊!”
  “万出一沒考上怎么辦?”
  “反正學校多的是,有什么關系?”
  “我反對。”
  “你不要想得那么嚴重嘛!”
  修平滿不在乎地吃著魚。
  “我一定要好好地問問她。”
  “你可不要太凶哦!”
  “女孩子不好好管,將來怎么得了?”
  芳子一說完,修平立刻噗嗤地笑了開來。
  “你在笑什么?”
  “你在處理女儿的事時。怎么也變得那么保守?”
  “這樣難道不對嗎?”
  芳子征求修平的附和,修平卻依然大口地吃著飯,好像沒听到似的。
  飯后,修平休息了一會儿就去洗澡,芳子便趁空收拾碗筷。快要收拾好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芳子拿起听筒,又是由美打來的。
  “喂,你現在還是不能出來嗎?”
  “沒辦法呀!”
  芳子說完之后發覺自己的口气不太好,立刻道歉:
  “對不起啦!”
  “那么現在和你談談總可以吧?”
  “這個嘛……”
  如果由美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芳子實在听得有點不耐煩了。
  “我不會提松永的事啦!”
  “就算不提他我也……”
  此刻,芳子認為松永的事和由美丈夫的事都与她無關。
  也許明天早上到公司上班之后,她的心情會有所改變,但是,至少目前她希望能夠和丈夫兩個人單獨相處,不過問外界的任何事。
  “算了,我們明天再談!”
  “真抱歉。”
  “沒關系啦!幫我問候你先生。”
  由美最后又挖苦了芳子一句,才心甘情愿地挂斷電話。
  芳子快步走到浴室門口。
  “洗澡水夠不夠熱?”
  “嗯,剛剛好。”
  修平的回答依然十分簡短。芳子轉身想走進廚房,又突然回過頭來,瞄了一眼丈夫脫在浴室門口的內褲。芳子想到由美在電話中提到她老公內褲穿梆的事,不由地苦笑了一下,隨即走到臥室,打開擺著內褲的櫥柜抽屜。
  芳子從抽屜中拿出一套內衣褲,回到浴室門口。
  透過毛玻璃,芳子看到丈夫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扯著五音不全的喉嚨哼唱。弘美就曾經說過,“爸爸不是在唱歌,只是在呤經”。
  芳子在門口聆听了一會儿修平的朗誦,才對著毛玻璃輕聲道:
  “我把內衣褲擺在門口哦!”
  “什么?”
  修平听不清楚芳子說些什么。
  “內衣褲擺在門口。”
  “哦……”
  芳子回到廚房,繼續剩余的善后工作,突然間她想到冰箱里已經沒有啤酒了。修平有個習慣,洗過澡之后一定要喝一點冷飲。
  芳子從廚房的貯藏柜里拿出一瓶啤酒,冰在冰箱的冷凍柜里。即使無法急速冷卻,待會儿丈夫要求喝冷飲時,只要再加點冰塊就可以了。
  一切都收拾妥當后,芳子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房里的暖气開得并不強,感覺上卻不很冷。在這個難得的溫暖冬天里,松永的身影又自然而然地浮現心頭。
  他已經從姬路回到東京了嗎?或是依然滯留在大阪?想到這里,芳子對于自己的大膽感到無比的惊訝。從前,每當想到松永,總是深怕被丈夫看穿,現在她卻一點壓力也沒有,仿佛事不關己。
  “這到底怎么回事?”
  芳子自問,卻找不到任何答案。她只知道松永的溫柔以及丈夫的粗擴,都是此刻的她不可或缺的。
  “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嗎?”
  芳子再度自問時,浴室傳來了丈夫的叫聲。
  “喂,有沒有啤酒?”
  “有,我准備好了。”
  芳子回答之后,發現自己的聲音太過響亮,隨即壓低了聲量,再說一遍:
  “我已經把啤酒冰在冷凍柜了。”
  回答的同時,芳子恢复一個做妻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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