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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文壇所謂的“中間小說”,指的是介于“純文學”及“通俗故事”間的小說,松本清張并不贊成這個名詞;但是,這是既成的事實,只要現代文學繼續那么艱澀,通俗小說繼續以娛樂大眾為唯一使命,“中間小說”的稱呼便不可能消失,否則將有太多作品無法歸類。
  目前在日本“中間小說”界居第一把交椅的人,可說是渡邊淳一。生于一九三三年的他,今年不過五十四歲,引人注目的是,渡邊淳一在當作家之前,是一名有博士學位的外科醫生,部分虛榮的社會人士,不免覺得此人是以高就低了;除此之外,渡邊淳一也寫一些雜文、短評和游記,但他最有名的作品是一系列探討男女性愛的小說。其中有許多改拍成影片,例如由津川雅彥、秋吉久美子演出的“一片雪”,便大為轟動,女主角的激情演出,几乎要壓過作品本身剖析男性心理的主題。
  渡邊淳一的外形成熟,加上他的學歷及作品具有說服力及感染力,很多机构喜歡請他去演講、座談。一九八六年他跑了一趟東南亞,在那次由講談社及日本航空公司主辦的活動中,渡邊淳一在曼谷、加爾各答、新加坡等城市,都各引來一千多名的觀眾,可見他號召力之強。
  渡邊淳一擅于品酒,以及寫些社會批評,但是日本讀者情愿把他當成“女性專家”,各雜志社、報社為了生意經,自然樂見其成,例如:“日本經濟新聞”曾自一九七四年四月起,推出他的專欄“女人,以及男人……”,連載了大約一年。
  “JJ”雜志自一九八一年三月起,安排渡邊淳一和十二位資深的文藝界女前輩對談,逐月刊登談話內容。
  “周刊朝日”雜志也自一九八四年一月起,安排他和十二位以美貌著稱的日本女星對談。
  這些經歷,使渡邊淳一儼然是日本現代男性的代言人,我們希望能了解這個形象背后的意義。
  首先,我們來看渡邊淳一的家庭背景,這和他的個性有因果的關系。
  如前所述,他出生于一九三三年,北海道札幌市人,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父親鐵次郎來自煤礦區,是一名苦讀有成的高中數學老師,母親則是當地一個大商家的小女儿,由于她沒有兄弟,兩個姐姐又跟人私奔跑了,便決定招贅。換句話說,渡邊淳一跟的是母姓。
  他曾回憶道:
  “我的父母都出生于明治四十年(一九零七),母親活潑而善于社交,相較之下,父親是一個自制而沉穩的人。
  “我不知道遠在古老的戰前,父親以何等曲折的心理去扮演人贅女婿的角色。不過,我記得祖母(也就是我母親的母親)把鄉下土地的絕大部分,跳過父親那一代,直接登記在我的名下。
  “祖母死后,我們成了地主,父親每個月都要去鄉下收地租。在我讀大四那年,有一次我去鄉下一家‘勤勞者醫療協病院(相當于勞工醫院)’工讀,在醫院門口遇到了去收錢的父親。
  “我只困惑了一下,立刻換上事不關己的表情要走開。這時,父親只是深深注視我一眼,什么也沒說。”
  相對于沉默、柔弱的父親,渡邊淳一則把母親描述成一個強悍、喋喋不休,永遠把他當成小孩的女人。
  “有一次她來醫院,見到我穿白袍,非常吃惊,那表情像在說:居然有人找你看病?之后,有一段時期,我把母親的抱怨,當成廣播,原以為這樣就可以右耳听,左耳出去,自己也不會生气,可是用這辦法仍不能支持很久。”
  “現在我總是耐心地听她發牢騷。這似乎是在外居住的我,唯一能為她做到的。光听沒有反應是不行的,有時我一邊看報紙,一邊點頭。在這時候,我會想起,當年的父親,和現在的我有著一樣的心情嗎?”
  渡邊淳一還在札幌一中讀初一的時候,一位國語老師中山周三教他閱讀日本古典文學作品,如“万葉集”等,還指導他習作短歌,這就是這位成名作家最早的文學經驗。据他本人表示,“短歌”在多年以后,對他的文筆仍有影響。
  在初中和高中六年里,渡邊淳一讀了不少日本小說,從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島由紀夫,直到所謂的“戰后第三波新人”的作品,都在他涉獵之列。其中他最愛川端康成的美感及理直气壯,對芥川龍之介則感到無聊透頂。
  不過,他向來自認是一個平凡的讀者,當他成為北海道大學理學院的新生時,十分羡慕文學院的“文學青年”,他覺得自己無緣坐在研究室中全力讀文學,只能啃一些枯燥的理化教材。
  在大一、大二兩年中,渡邊淳一讀了海明威、哈地歌耶(享年僅二十一歲的法國早熟作家)、卡繆等人的作品,其中卡繆的簡洁的文筆,令他大為傾倒,“异鄉人”是他唯一連讀三次的小說。
  在北海道大學讀完兩年所謂的“教養課程”后,渡邊淳一進人札幌醫科大學。這段時間,他接触到法國作家沙特(一七四0——八一四年)的作品,耳目一新,沙特出身于貴族之家,卻以虐待女性的罪名及筆禍,在監獄中度過大半輩子,最后死于精神病院,他的代表作有“美德的不幸”、“惡德的光榮”等,都是描寫倒錯性欲的力作。
  沙特、卡繆、川瑞康成三人是渡邊淳一最欣賞的作家,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這三人合而為一的形象。
  如果我們想從一個小說家讀過的書,去了解他本人,只重視那些文藝性書籍,顯然是不夠的,尤其是在這位小說家是以知性風格著名的。
  在北大時代,渡邊淳一雖然逐漸遠离了文學,或者,至少我們可以說,不再和中學時代一樣,有那么多時間去讀小說。
  “可是,在化學、物理演練的箝制,以及高等數學的欺凌下,我也為數學、物理公式的一种浪漫而富原創性的精神而感動。我讀者‘零的發現’、‘物質的起源’等書,不禁幻想自己也能發明一、兩個新定理,可惜老是辦不到。同時,在‘自然科學概論’課中,不必考試,只要交報告,輕松听講,也是蠻快樂的。這段時間,我也精讀了澤瀉久敬的‘談生命’。”
  進醫學院以后又如何呢?渡邊淳一回憶當時的情形說:
  “進醫學院以后,醫學性書籍一下子多起來,從解剖學、生理學等基礎醫學,到外科、內科、精神科學,每一項都新鮮而令人吃惊。老實說,醫學書籍比小說強烈而有趣多了。讀解剖學好像看世界地圖一樣好玩,外科書籍有一种小說故事所不能及的殘忍及真實。”
  渡邊淳一,一九五八年畢業于札幌醫科大學,一九六四年任教于母校整形外科部,同時在一家礦工醫院中執手術刀行醫。
  他從一九五六年便加人同仁雜志“庫力瑪”,時常發表作品。一九六五年描述腦部手術的第一人稱心理分析小說“死化妝”獲新潮同仁雜志獎。一九六九年,“光与影”描述兩個軍人,因病歷表弄錯而發展出完全不同的命運,為他贏得直木獎,也使渡邊淳一的小說受到肯定,他便辭去學校和醫院的工作,專心寫作。
  一九六九年,他推出描述日本第一位女醫生——狄野吟子的傳記小說“葬花”,寫作前的考据工夫,詳載于他另一篇雜文中。一九八0年,為渡邊淳一贏得吉川英治文學獎的“遙遠的落日”,則是一部談世界級細菌學家野口英世的作品。
  一九六八年的“雙心”、一九六九年的“小說心髒移植”及“玻璃結晶”等作品中,渡邊淳一透過醫師獨到的眼光,剖析人性,這成了渡邊淳一的風格。
  他的主要出版物有:“光与影”、“葬花”、“無影燈”、“兩人的空白”、“化妝”、“一片雪”、“女优”等,一九八六年三月由集英社出版的愛情小說“化身”更是空前暢銷,居該年度全日本出版界第一位。
  簡言之,渡邊淳一的文學潛力,相當深厚。
  看完上一節的寫作小史,或許許多人會問:
  “渡邊淳一為什么棄醫從文?”
  日本文壇里多的是習醫的作家,如藤枝靜男、北杜夫、加賀乙彥、岡井隆等人均是。不過,上述作家大都專攻精神醫學,渡邊淳一這种外科出身的小說家算是异數。根本上,精神醫學和探討人性的文學,具有相同的本質。精神醫學的鼻祖佛洛伊德,就是一位文學修養深厚的紳士。
  渡邊淳一卻是對“醫學”感到“恐懼”,才离開它的。
  讓我們看一段往事。那時他是礦工醫院中唯一的外科醫生,剛好鐘路北方一個礦坑發生災變,運來一個肋骨插入肺髒而引起外傷性气胸的患者,他明明不擅長胸部外科,卻不得不處理。他不知道怎么辦,病人臉色慘白、呼吸困難起來,他只能供應氧气和點滴。結果,那人在翌日死亡,留下妻子和兩個孩子。
  一年半以后,他又遇到相同的病例,但是這次他懂得如何做了,手術非常成功。痊愈的病人出院時,送給他一瓶威士忌。他喝著酒,心中尋思前后這兩個病人的命運,忽然想起現在這病人,同樣有一個太太、兩個孩子。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只因為他是醫生,就掌握了許多人的命運。想到這點,我不禁周身緊張,感到一股不安与恐懼。”
  “由于我是一名醫生,我見到人們各种毫無掩飾的生死。我了解到,面對生命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是利己主義者,死亡實在是一件簡單的事,我也認識了‘無’。任何人、任何功跡,死后都將隨風化去。”
  “人不想死,又不能不死。死只是握在掌中的灰罷了,但是正因為如此,只要活著,就該精神飽滿地活下去。”
  渡邊淳一又說:
  “我就是在那時開始想寫小說的。”
  評論家增田玲子曾說:
  “渡邊淳一雖然是個男作家,他卻令我有一种花的感覺。”
  這感覺,當然是大眾對“愛情小說”有偏好所引起的,渡邊淳一其他的評論文字也很好,“日俄北方領土問題”也曾是他研究的題目。但是,現代最具有購買力的讀者群,似乎仍對感情問題最感興趣。
  以下節錄渡邊淳一的几則自敘,我們應該能由其中看出他的女性觀。
  “坦白說,我覺得男人和女人根本完全不同。外表和生理如此,從興趣、嗜好到感受力等,全都是天壤之別。那是一种超出個性及養育方式的距离,根本無法掩藏。”
  “認真說起來,我覺得把兩性同樣歸入人類這一族中,是生物學家的疏忽,至少,也要分為‘男人類’和‘女人類’兩种。我不滿的原因之一是:我們老是從形態或發生學的角度去分類,是不是該試著拋棄這個習慣,重新由性向及行為模式的觀點去分類呢?”
  “在我認識女性的過程中,有三個重要的階段。”
  “第一是我失去童貞的時候;第二是我知道女性也有性快感的時候;第三是我知道了女人根据自己的身体情況采取行動的時候。”
  “想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對女性抱有憧憬,但是,同時我也對她們怀有一种恐懼的情緒。我知道女性是溫柔的、美麗的、纖細的,但是我也感到她們并不只是如此,在心靈的深處,她們隱藏著一些不安,那是身為男性的我,所無法捕捉的。”
  渡邊淳一曾說:“以后我會繼續寫一些明治時代的傳記小說,同時追究男女性愛的深層意義。”他很少直接評論男性,不過“男性的优柔寡斷,正是他溫柔之處”是他常說的一句話,這有助于我們了解他的男性觀。
  其實,把“兩性觀”區分為不同性別的兩部分,是不必要的。因為,還有什么比“我對女性的看法”,更能顯示“一個男性的立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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