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染香群
見過唐藥的面容,即使重新戴上紗帽,同行的船客還是離得遠遠的,竊竊私語。
唐藥不以為意,泰然自若的坐了下來,揩了揩汗。
「可是渴了?」雲濤關懷的用袖子幫她擦汗,「在這兒等著,我拿水和乾糧給你,可別亂跑。雖說是秋天,秋老虎可厲害著呢,要是熱著了,怎麼得了?」
唐藥感激的一笑,目送他離去。
一位老婆婆似乎不怕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歎著,「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呀。」
她心裡一動,向來無波的心湖似乎起了漣漪。雲濤對她的確好得沒話說,但是這好……也不過是為了治他師父的病罷了。
就像唐劍扶持她六年,捨身相護,不過是為了她的身份。等有人可以取代了,他便巴不得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雲濤眼下讓她耍得團團轉,卻無怨無悔的溫柔照顧,求的也不過是他師父能病癒。等他師父的病好了呢?她在雲濤眼底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雖然秋陽這樣明艷,她心底卻有著揮不去的淒冷。她才十六歲……已經看盡悲歡離合、世間萬般醜惡百態,即使心底仍有小小的夢與希望,她還是只能堅決的將這小小的憧憬推進心房上鎖,純然理智的面對。
「老婆婆,你說得對。」她給老婆婆一個朦朧如月的微笑,「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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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盈滿甲板,唐藥撥動琵琶的琴弦,雲濤坐在她身邊,聽著她唱——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太悲傷了。」雲濤搖搖頭,「你才幾歲?老唱這些衰敗的歌。」
「我十六了。」她微微一笑,「心智不是照年紀來算的。許多老人還會下愚昧的決定,許多孩子卻已經有了成熟的心靈。」
「你才十六歲!」雲濤有些心疼的看著她,「……不過,你聰明得不像十六歲。」
「龍大哥,我還沒問過你的年紀呢。」她溫柔的笑了笑,「忙著逃難,什麼也沒問。」
「我?」他搔了搔頭,「我已經二十五啦。對你來說,我可是個老頭呢。父母親在我七歲那年過世,叔叔把我趕了出來,若不是師父收養我,我早凍死了。」
雲濤笑了起來,聲音裡沒有過去的陰影,反而充滿開朗和諒解,「現在叔叔看我從老家門口經過,還會嚇得發抖呢。我可沒意思對他怎樣,瞧他這樣憂心忡忡的怕我報復,我想他心裡也不見得好過吧。」
唐藥彈著琵琶,月色溫柔的照在面紗上,她臉上不像蒙著紗,倒像蒙著朦朧如夢的月光,「龍大哥,你心真好。」
「不是心好,只是瞧叔叔自己的孩子那麼多,都自顧不暇了,又哪有空照顧我呢。每次看到叔母彎腰駝背的操持家務、叔叔早白的頭髮……我氣就全沒了。」
他粲然一笑,「再說,若不是叔叔把我趕出家門,我又怎麼遇得到師父?師父是個大好人,好武成癡,沒有娶妻,偏偏養了一大家子的徒弟,大家都叫他瘋大俠,因為只有瘋子才會養那麼多孤兒。大家都以為俠客生活很瀟灑,其實才不呢,我們得自己種田、打水做飯……連師父都要輪班哩。」
唐藥停了手,神色詫異,「羅大俠俠名何等響亮,連我這小女子都知道,何以生活如此清苦?」
本朝素有養士之風,俠名遠播者,常有皇親國戚登門拜訪,引為國士。羅霜鋒乃湖南名俠,居然沒有被網羅,她頗感奇怪。
「你哪懂我師父那石頭腦袋?」雲濤提到師父,眼神都柔和了,「他說,俠名乃虛名,榮華乃幻影,貪慕虛榮,乃水中撈月。所以他甘願拿鋤頭,也不想貪人家一分半毫。」他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從小到大聽熟了,師父不知道解釋多少回,我就是聽不大懂。」
「我聽得懂。」唐藥笑了,羅大俠果然是俠者。「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羅大俠知道萬事皆是空妄,知道何者為輕,何者為重,這是很難得的。」
雲濤聽得一愣一愣的,埋怨道:「你怎麼跟師父一樣,老喜歡打啞謎?若說萬事都是空的,那我們還活著幹嘛……哎喲!小鬼,小心點!你險些栽到船下去了……」他一把抓住頑皮的小孩,轉身又忙著幫暈船的人拍背,一插手管閒事,就忙個不停。
唐藥微笑著繼續彈琵琶。說起來,她和羅大俠,恐怕都還不如雲濤呢,他們是嘴上說說,他卻是捲起袖子做……
她清澈的瞳孔倒映著他的影子——只有在他背對她時,她才敢這樣默默注視著。這讓她覺得心滿意足,也有點哀戚。
第四章
前兩天,風平浪靜,雲濤也樂得在船上東幫西忙。到了第三天,船上卻安靜得有點詭異。唐藥雖然覺得氣氛意外的沉靜,一時卻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直到有人落水,呼救聲驚破了夜的安寧——
她覺得不對勁。滿船的人連看都不敢看,個個僵硬得跟石頭一樣,臉上沒有關切,只有恐懼。
雲濤一馬當先要下水救人時,她抓住他的衣襟,「龍大哥!不要去!」
「人命關天,怎麼可以不去?」
他甩開了唐藥的掌握,躍入水裡,一把抓住溺水者,換得的卻是匕首的招呼。
「糟糕,是陷阱!」他在水裡用力扭斷殺手的脖子,週遭卻出現更多的殺手攻擊他。
唐藥緊張的衝到船沿,關切的望著漸漸泛成血紅的水面,突然,她頸後寒毛豎起,只覺得身後有人悄悄逼近,她不動聲色,一等那人搭上她的背,立刻用小擒拿手制住對方。
她的力氣雖小,但是手中鋒利的匕首卻是很可怕的。
船老大哭哭啼啼的,「我……我也不願意這樣,但是金鰲幫警告我,若不讓你們下船,這一船人……誰也逃不掉呀!姑娘,饒命呀!救救我們……」
唐藥厭煩的將船老大推到一邊。
其他的船客見狀,也同聲哭喊起來,「姑娘,拜託……我還有老母在家等我呀……」
「求求你發發慈悲……」
「離岸還不遠,你們游得過去的……」
龍大哥,這些就是你幫助的人們哪。她譏誚的彎彎嘴角。這一路上,雲濤總是在船上到處幫忙,如今換得的卻是他們哭著要自己和雲濤的犧牲。
「我相公跟人在水底殺來殺去,生死未卜;我這弱女子識不識水性,你們誰知道?」她冷冷的笑了聲,「罷了,我早知人心貪婪愚蠢,又不是今日才曉得。」
她扯下面紗,醜惡的燒傷在黯淡的月色下,和姣好的右臉形成鮮明的對比。「不勞諸位動手,我自己先行。」她清泠的眼冷冰冰的掠過每一個人,只見眾人像是冰水澆頂,有著說不出的心虛,紛紛低下頭去。「希望你們永遠記得,你們親手殺了人。」抱著雲濤的劍,轉身就跳入河裡。
有些懊悔的人想抓住她的衣角,卻撲了空。
她潛入水裡,眼睛慢慢適應黑暗,瞧見一些屍首緩緩的浮起,眼睛暴睜,頭呈古怪的角度歪斜著。雲濤的怪力真是驚人……
不遠處,雲濤解決了最後一個敵人,一看見她,立刻游過來,抓著她衝出水面。
「你下來幹什麼?!」他喘著,眼中有著奮戰後的狂熱。
「船上的人逼我下來的。」唐藥無辜的指指船上,「金鰲幫幹的好事。」
「我們的包袱!我的劍!」雲濤驚慌起來。
唐藥把劍給了他,「包袱他們也丟下來了。」秋末的水面已有些冰寒,她划動幾下,已開始覺得疲倦,「但是水流湍急,追不回來了……再說,我怕我游不遠……」
擔憂的看著她雪白的臉,雲濤幾乎沒有考慮,一把拖著她游向岸邊。
好不容易掙扎著上岸,唐藥撥開額上的濕發,眼中有種無奈的笑意。「怎麼樣?被自己幫助的人趕下船,心情如何?」
雲濤無奈的爬上岸,嗆咳幾聲,沒好氣的回答,「如果有人需要幫忙,我還是會幫忙的。」
本來走水路應該比較快,不過半路從船上跳下來,可就快不到哪兒去了。
「不過,」雲濤眼中燃著怒火,咬牙切齒的,「若是有人膽敢再騙我,我一定會扭斷那傢伙的脖子!」
看著順流而過的屍首,唐藥歎了口氣。若不是金鰲幫的殺手拿出匕首,雲濤也不會真要了他們的命。
她從頭到腳都在滴水,臉上偽裝的傷疤倒是一點事也沒有。兩年前,她從一個嚴重燒傷的患者臉上,仔細的拓了黏土下來,試驗了很久,才找到防水又能長久附著的材質。說起來,她的逃亡計畫很久以前就開始籌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