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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綠痕

    「待不住。」他並不想掩飾。

    「為什麼你總是待不住?」臥桑歎息連天地撫著額,一想到再這麼讓他兵戈鐵馬下去,就怕他有天會因太過留戀沙場,將會永遠也定不下來。

    為什麼待不住?他倒想問臥桑,有什麼值得留下來?

    轉首看向窗外麗景無限的春城,在鐵勒的眼底,沒有半分眷念,觸眼所及的一切,對他來說,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嶺、漠際無邊或是千里雪原,七歲就被父皇送至北狄軍中接受教育的他,怎麼也過不慣京兆的生活,在這裡,時間過得特別緩慢,春日好像永遠都耗用不竭,一點一點地磨蝕掉他的心性。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個睿智又責任一肩挑的臥桑,他無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個兄弟都與他不熟絡,就連他自己的母后,自他出生後便一直刻意地與他疏離,他無人可聚。

    留在京兆這個色彩繽紛、大千萬象匯聚的花花世界裡,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魚,極力想跳脫,可又不得動彈,他所要的,並不是這片不屬於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夠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來?

    「我想離京,去哪都好。」他伸手關上窗,將那些嗅不慣的香味全都隔擋在外。

    「若是閒得無聊也悶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內娘娘面前走動走動,不然就多去看看那些皇弟也行。」臥桑朝天翻了個白眼,很懷疑他是打哪來永遠都用不完的精力。「你待在京兆的時間太少了,老在外頭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宮聚聚,不怕會忘了回家的路嗎?」

    他冷聲諷笑,「家?」宮城皇苑裡會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夢。

    輿下車輪匆地一個顛簸,車輿震頓的嘈雜音律頓時蓋過車內的低語,而臥桑,也索性裝作沒聽見他方纔的話。

    「殿下。」車輿緩緩停行,抵達嘯月夫人府上時,離蕭恭謹地打開車門。

    「到了,咱們走吧。」臥桑準備下車時,不忘朝身後坐在原位八風吹下動的鐵勒招手。

    鐵勒淡拒,「我在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聽聞過他的戰功或事跡的人,都不會想見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嚇著的人恐會比歡迎他的多。

    臥桑皺皺眉,不容反對地一把將他給拖下來。

    「等什麼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與人來往交流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把他的性子給悶壞的。

    老遠就見到太子皇輿的來臨,嘯月夫人府上的家僕們,早已整齊列隊在府門前迎駕。

    「參見殿下……」迎上前來接駕的門房管事,在見到臥桑身畔的人時,結實駭了一跳,「刺王?」這個揚威在外對朝有功,但也同樣殺名頗具的皇子,怎會大駕光臨?

    在門房管事以及其它的家僕眼中,鐵勒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不受歡迎的程度,這讓他原本就已緊攏的一雙劍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內?」臥桑適時地開口,飛快地打散那些朝鐵勒射去的不友善視線。

    「回殿下,夫人訪友去了。」門房管事恍然回過神熱情款客,「來人,快迎殿下進府,立刻派個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別忙也別招呼了,我們只是來看十公主而已。」臥桑揚手打發他,伸手拉了拉鐵勒,「走這邊。」

    鐵勒不語地跟在老馬識途的臥桑身後,令人眼花撩亂的富麗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過,隨著臥桑在府內找人找了一回,卻沒有找到人後,他腳跟一轉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心的臥桑卻拉著他繼續再找,直找至府後的花園去。

    未到花園,清揚的笛音順著東風悠然滑過他的耳際,鐵勒聽著聽著,忍不住停下腳步。

    「是小妹吹的。」臥桑笑著回首看他,「長年在外,你很少與她見面是吧?」

    「嗯。」上回他離京時,她不過才七、八歲而已,他對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個時期,在臥桑的帶領下,繼續走出穿堂、穿過假山,迎面而來的笛音沒有歇斷,鐵勒抬起頭,在青蔥翠綠的草地上見著兩個女孩,一名正在蕩鞦韆的紅衣女孩,動作放恣隨性,在見著臥桑時危險地頻揮著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樂官指導吹笛的白衣女孩,見著他們的反應只是微微揚眉,隨即又冷淡地把視線挪開。

    「野的那個是沁悠,靜的,是戀姬。」臥桑在他耳邊大略地為他介紹。

    鐵勒的黑瞳裡盛著錯愕。他沒料到,所見到的會是個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為,她還只是個身長不到他膝蓋的孩子而已。

    臥桑搔搔發,對戀姬方纔的反應有些頭痛。

    「她又長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變了,她怎麼愈變愈冷淡?才十歲出頭的她,應該是還不到女大十八變的年紀啊。

    自臥桑的眼裡、話裡,鐵勒可看得出臥桑對這個么妹滿滿的憐愛之情,這讓他不自覺地想要走開,想迴避這些不屬於他的東西,對於那個多年不見的小妹,長年在外的他只覺得陌生,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臥桑匆地開口,「代我照顧她。」

    他意外地回過眸來,不解地端視著臥桑臉上再正經不過的表情。

    「我就她這麼個親妹子而已。」臥桑淡淡地補上。

    「你還有七個皇弟。」雖然其它七人皆與他不同母,但也還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個皇弟都離我離得很遠。」他的笑聲聽來像是自嘲。「父皇常說,我很自私,自私到對我的皇弟們都沒什麼兄弟情。」

    鐵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離得遠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沒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許吧,但我與皇弟們皆疏遠卻是個事實。」每個皇弟見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鐵勒外,好像沒什麼人敢靠近他。

    鐵勒並不打算上當。「小妹這事,還是交給心細的老四或老五較妥當,我不懂得照顧人。」要不是別有企圖,臥桑怎會無端端的把這事交給他?

    被識破了,這小於愈來愈精明了。

    「慢。」臥桑慢條斯理地拉住轉身要走的他,「為什麼你總是站得遠遠的?」

    「我不擅與人交際。」果然露餡了,就知道他別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麼交際?」臥桑不滿地伸出兩指用力彈著他的額際。

    鐵勒不予置評,不著痕跡地拉起了一道與他們隔離的防線。

    可是臥桑並不打算放過他。

    「知道嗎?你比我還不敢親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個家人到他的身邊絆住他,只怕流浪慣了的他,就像具鳥形紙鳶,一個不注意,他就將會飛向青蒼外,再也回不來他們的身邊。

    「不敢?」鐵勒著實覺得這兩字刺耳。

    「可不是?」臥桑無法看穿他在怕些什麼,「是西內娘娘不要你太親近我們這些兄弟嗎?」他這個國務繁忙的太子,跟眾兄弟不親還說得過去,但鐵勒怎麼也跟他一個樣?

    「不是。」提及這個話題,他更加不想多談。

    臥桑壞壞地轉了轉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總之,那個丫頭就交給你了,我得先回宮見父皇和母后。離京這麼久,也不知太極宮裡又堆了多少國務等我回去處理。」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來陪她。」臥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對他擺出了太子的架子,「這是為兄的命令。」

    鐵勒不滿地僵鎖著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著嘴角。

    「是。」強人所難,或許,這才是臥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遠走後,鐵勒轉身看了看戀姬,見指導她吹笛的樂官一時之間還沒有收課的打算,他找了棵樹靠站在樹下等待,入侵眼簾的滿園沁綠漾漾的春意,讓他看了便有些惱,索性閉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朝他走近後,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響起。

    鐵勒張開眼,頭一回聽她喚他,他有些聽不慣。

    她轉首張望,「大哥人呢?」怎麼來了一會就走?他甚至沒和她說上半句話。

    「他回宮了。」燦陽綠影猶在他的眼前跳動,試著集中黑眸裡的視線,並在驅走了過亮的光影後,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她一點也不像臥桑。

    發如黑玉膚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艷,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麼也找不著臥桑的身影,若不是臥桑事先說了她是小妹,他會誤以為,一身細緻風情的她,是走失人間之仙。

    高掛天際的紅日,一如多年沙場所窺無並二異,但此刻在這片高牆內,春光甚好,不知人間何世,無憂也無愁。

    她是適合在這地方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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