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綠痕
這個消息不能見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難保不引發一次動亂,而他一直都想保護的鐵勒,將在父皇發覺為西內娘娘所騙為敵育子之後,立即成為父皇的刀下之魂。
為此,當他走出那間侍女所住的小屋時,他命離蕭進屋去,當離蕭再次走出小屋時,屋內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後,他刻意點明鐵勒派駐北狄,為的就是讓鐵勒能夠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勢,如此一來,只要鐵勒不興兵北武國,那麼父皇也無法造成鐵勒與北武王父子相殘的局面;二來,只要鐵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減少了能將鐵勒遠貶或是削權的機會。
幾番對話後,站在廊上的鐵勒,聽見臥桑在他的耳邊開出兩個條件。
「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必須和我一樣守口如瓶。二是,將來你得幫我一個忙。」
將來?臥桑指的將來到底是什麼?他不解。
水聲潑刺潑刺,時光之河再往前流動了些,急急緩緩的水勢中,鐵勒來到了臥桑棄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宮底,宛如迷宮的地道裡,人魚膏的燈火照亮了臥桑的臉龐。
「多年前,我為你保守了一個秘密。」臥桑走近他的面前,帶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頭,「現在,我要你還我這份人情。」
鐵勒盯緊他的眼瞳,「你要我怎麼還?」原來當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這個時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個皇弟,包括你。」臥桑傾身靠向他,附耳低聲交代。「當我離開中土後,你得想辦法讓他們全都活著。」
「你……」他沒想到臥桑竟會把這個責任交託給他。
「一切,就交給你了。」臥桑朝身後的司棋彈彈指,司棋隨即捧來一隻包裹著黃巾的木匣交給鐵勒。
臥桑滿意地看著捧著木匣的鐵勒。匣中,是翠微宮裡的那枚傳國玉璽,他之所以將它盜來,主要是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國中,可能已經知道鐵勒身世的父皇,將會對鐵勒做些什麼,他更伯父皇在病中誤擇不適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適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後,首先便想對付表面上看來功高震主,可是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貪念的鐵勒,那怎麼辦?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只要傳國玉璽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麼無論父皇的選擇是誰,在沒有獲得鐵勒的認同前,天朝將不會有下一任天子,誰也都不能對鐵勒如何。
「慢著……」手捧著木匣的鐵勒,想叫住轉身欲走的臥桑。
臥桑朝他眨眨眼,「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臥桑能給他什麼機會?
他從不曾立願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為天子的機會,他要的是天朝能給他一份親情。這麼多年來,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處,但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北武國之人,更沒有去見過那個素未謀面的北武王一面,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這座天朝,渴望這座天朝,能讓他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著北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水聲停息,記憶的川水凝止於病重的父皇,於清涼殿宣揭口諭的那夜。
當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內親耳聆聽冷天放代父皇所傳達的聖諭後,他便知道,他是徹徹底底失去機會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與父皇成為父子的機會,也失去了與母后成為母子的機會。
面對百日之內攻陷北武國的這道口諭,鐵勒的心搖擺不定。
他該怎麼做?一邊是生父,一邊是養父。
他知道,總有一日他必須在曖昧中做出抉擇的,可是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是對的?是要他否認近三十年來他對天朝的情感?還是否認他血濃於水的出處?或者是,否認他自己的存在?
低首望著浮映著他面孔的川水,鐵勒不知該如何選擇,但當川心緩緩浮映出飄蕩在大明宮樑上的母屍時,他終於血刀多年來的悲歡,狠心一斷。
他的未來,不在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來,在他的掌心裡。
***
冰冷的感覺自胸口傳來,伴隨著絲絲刺痛,戀姬受疼地蹙著眉,掙扎醒來後,甫睜開眼,近在眼前的朦朧人影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鐵勒以沉穩的音調安撫她,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視線較為清晰後,她不解地望著他的面容,順著他的動作往她的胸口看去,她才明白胸前冰冷的感覺,是他的指尖,而會刺痛,是他正在為她上藥並更換紗布,但在看清她的疑惑時,她也見著了正袒胸接受他照料的自己。
「別動,你的傷口裂了。」鐵勒騰出一掌按住羞窘欲躲的她,以另一手單獨完成紗布固定的工程。
他才收回手,戀姬馬上想找衣裳或是被巾遮掩自己,可她找遍了兩旁也摸不到半片布料,不希望她亂動再次弄裂傷口的鐵勒,只好放棄欣賞眼前的美景,撈來被他塞到她腳邊的厚被為她密密蓋上。
「我在哪裹?」整個人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張小臉的戀姬,邊打量著四屬的環境邊問。
「虎踞宮。」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指尖輕輕劃過她粉色的面頰。
虎踞宮?這是什麼地方?
急於求解的水眸移至他的臉上,但他不回答,專注地凝視著她,他那眼神,彷彿不曾見過她似的。
「怎、怎麼了?」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確定地摸摸臉頰。
鐵勒不發一言,將她扶坐起來,坐至她的身旁擁她入懷,埋首至她的發間,緊緊地,將她壓進他曾經以為他將永遠空虛的胸膛裡。
他離營時,渾身是血的她,緊握著他衣袖的模樣他還記在心底,她不會知道,當她伏在疾奔的馬背上朝他而來,而後又墜落在雪地時,他有什麼感覺。
他以為,她傷了、死了,再不會爬起來走向他,站在原地的他,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甚至認為,原本打算與她重新來過的他,又再次失去了機會。
「答應我,別再亂來……」費了好大的力氣,他才能把話說出口。
戀姬在他懷中想動,「那時我以為你……」
「你該對我有點信心的。」若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怎會去面對北武王?外頭有著左右翼軍,裡頭有著數量龐大的中軍,北武王城早就是他的囊中物,與他對峙的北武城兵,所做的不過是困獸之鬥,他根本就沒看在眼裡,所以也才不要冷天色進來攪局。
「可是你連動也不動……」她哽著嗓,淚光在眼底浮動。「離蕭若是沒發箭,你是不是就要任人宰割?」他簡直就是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他甚至連還擊的念頭都沒有,在她眼中看來,他只是想尋死。
鐵勒無法否認。那時的他,思緒空洞一片,在見著北武王與兵士朝他疾馳而來時,他真的不知道他該有什麼動作。
他很問問那個與他面龐相似的北武王,想拿他怎麼辦?怎麼看待他?那驚訝的表情又代表了什麼?是否也把他視為國仇大敵?是否承認他的存在?在他的心底,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想說,卻又道不出口,於是他選擇沉默,在沉默間,他猶豫著該不該動手,他怕只要他一動手,他就將成為一隻失足的鳥,再也無處著陸。
「你分明就可以避開那些危險的,你——」在他的沉默中,她又是一陣指控。
「那,我該怎麼做?」鐵勒的語氣很平淡。
戀姬怔住了。對,他該怎麼做?北武王是他的……回想起比她先一步倒下的北武王,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緊張地捉住他,「北武王呢?」
「他已宣佈棄降。」在那之後,後衛軍圍困戰術奏效,先前在外頭圍城的左右翼軍也適時地發揮了功用,全面掌握住反被困在城中的北武城兵,不久,他挾北武王命敵軍棄降,在負傷的北武王一點頭,城兵們紛紛棄械後,他立即派冷天色率所有鐵騎大軍進駐北武王城,正式拿下北武國。
戀姬想知道的卻不是這個,「不,我是說他的傷。」是她命離蕭動手的,萬一北武王有個不測,那她豈不是……成了他的殺父仇人?
「無礙。」他一語淡淡帶過,「目前人在龍盤宮養傷。」
她訝異地瞅著他,「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再怎麼說,他們也是父子,他怎會這麼冷淡?
「不然呢?」鐵勒反倒很好奇,他該對那個陌生人有什麼反應才算正確。
「北武王是你的……」她把話說了一半,但又含住話尾,小心地看著他的表情。
「生父。」
戀姬沒料到他會承認得這麼直接,換作他人,恐怕任誰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何況他的身份還是個皇子、奉命征伐北武國的大軍元帥,倘若,他是在最後一刻才察覺他所破的是親父的家國,那麼他定會痛不欲生,可是他沒有,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木然,他該不會對這件事……老早就已經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