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綠痕
大驚失色的戀姬扯開了嗓:「立刻去救人!」
「公主……」離蕭扭過頭,來不及攔住說完話就衝下城樓,私自拉了馬就朝城心奔去的她。
礙於城中敵我兩方交雜,城上的弓箭手無法佈陣,後衛軍只好先行包圍城心外圍再緩緩逼近城心,但此時,城心中的兩方人馬已激戰起來,猶如鍋中滾煮的沸水,殺氣騰升至頂點。
刀林箭雨中,伏在馬背上疾馳的戀姬,緊捉住馬身不讓自己掉下馬,在兩旁精銳的開道下,眼看她就將抵達已成殺戳戰場的城心,但就在她馳近城心時,她赫然發現,鐵勒仍是和方才一樣靜坐在馬上動也不動,而在北武王身後攻向鐵勒的兵士,正揚起大刀衝向鐵勒。
「離蕭!」眼見鐵勒竟不揚劍抵抗,戀姬連忙朝身後一喊。
早已架箭在弦的離蕭,在疾馳中,鬆手脫箭,一箭直取襲向鐵勒的北武兵士,但他射中的,卻是前來阻止自己座下兵士襲向鐵勒的……北武王。
時間凝結住了,所有的箭嘯刀吼風雪光影人聲,全在這一刻靜止。
鐵勒瞠大了黑眸,靜看著眼前這緩慢的一幕。為保護他而中箭的北武王,斜傾了身子墜馬,跌至雪地裡後,白淨的雪地染上了一層令人驚心的血紅。
「十公主!」離蕭的急喊聲緊接著傳來。
鐵勒震了震,回頭一看,馳向他的戀姬已不支地墜馬落地,靜靜伏臥在雪地的另一端。
躍下馬匹,定立在負傷的北武王與戀姬之間,鐵勒沒有動,城心中交戰的雙方兵士也全止住了動作,齊首看向雪地裡的那三人。
在趕來的離蕭攙扶下起身,戀姬強忍下胸口的劇痛,抬眼看向毫無動靜的鐵勒,但就在她的視線不意越過鐵勒,來到他身後為療肩上箭傷,而脫去鎧甲袒露出胸口的北武王身上時,她倏然一怔,彷若青天霹靂。
「老天……」她失聲地掩住嘴。
「公主……」離蕭使勁地扶穩她,被她衣衫上的血濕嚇得心驚膽跳。
戀姬置若罔聞,揮開身旁的離蕭,跌跌撞撞地來到鐵勒的面前,伸出雙手忙不迭地除去鐵勒胸前的鎧甲,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而後,她的雙眸止不住地睜大。
「不……」她顫抖地撒開兩手,直朝他頻頻搖首,「這不是真的……」
鐵勒依舊不語,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她再回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北武王,負傷躺在兵士懷中的他,有張酷似鐵勒的面孔,在他赤裸的胸前,位於心口處的位置上,有個和鐵勒一模一樣的黑色彎月胎記。
恍然大悟的戀姬腳步凌亂地顛退了幾步,茫然環顧血光處處的週遭,與眼前所目睹的這一幕後,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竟是父皇一手安排的悲劇。
「父皇——」她仰起頭,痛楚的驚叫,沉痛的回聲,在雪地裡迴響了一遍又一遍——臥桑不要鐵勒攻下北武國的原因,在今日,她終於明白。
***
所謂的秘密,不過是母后心上的一段記憶。
回溯的時光河川開始流動,回到鐵勒尚未來到人世的從前。
繼承天朝大統十六年來,竭力繁榮國內並穩定朝政的世宗,將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饒民強,但在對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續對外擴張版圖外,世宗並無特別轟轟烈烈的作為,因此,世宗極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筆輝煌的功業,而後,或許千古不垂,或許萬世稱頌。
極目天下,連年征戰的西戎小國不足為敵,南夷與西蠻,下過是擺不上檯面的兩支蠻族,北方各族則盡納與天朝齊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國祚,即將北武國文治武功推至極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異常炎熱,導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國國內處處水患成災。
該是拔去這根芒刺的時候了。
當北武王廣向旗下各支族納糧賑災時,世宗親赴北狄,攜來了大量賑援,北武王雖有疑於他,但因國內災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這份善意。隨著世宗在北武國境內處處釋出善意的救災表現,北武王漸漸撤去了心房,對世宗仁德感佩於心之餘,進一步與天朝締約結盟,誓言邊疆撤防,永結同好,共享太平。
但這份和平維持得並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毀誓,無預兆地率天朝大軍御駕親征北武國,因天災元氣大傷正待回復的北武國,對此變措手不及,為時已晚地想鞏固已撤防的邊境,卻遭天朝大軍一舉擊破,眼看大軍即將兵臨北武王城。
在那時,北武王后宮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寵愛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攜援來到北武國時,便已瘋狂地愛上世宗,當天朝大軍攻陷北武王城時,沒與後宮嬪妃一塊隨北武王自王城撤逃的她,不惜拋棄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懷中,而世宗也將她視為與北武王交戰外的另一場勝利,將她帶回天朝大明宮,並策封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寵很短暫,她美麗的夢境,只到鐵勒出生為止。
聽聞鐵勒來到人世的消息,喜獲麟兒的世宗先是策封北妃為西內娘娘,再大肆擺宴大明宮,那夜,世宗滿心歡喜地親自前來大明宮的榻前探視,但就在乍見襁褓中的鐵勒時,他的笑意自唇角隱去。
睡夢中的那張小小面孔,怎麼看,也不像他。
面對那張輪廓面孔都不與他肖似的世宗,雖然心中有所猶疑,可又無法確定,於是他背著西內娘娘,暗地裡召來太醫與親近西內娘娘的宮女太監,反覆推算著西內娘娘受孕與懷龍子的日數,再怎麼算,都在在顯示了,鐵勒確是他的親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無法驅逐心頭那只名喚懷疑的暗鬼。
漸漸的,世宗變得鮮少出入大明宮,也沒再去看過鐵勒,次年,世宗新納了來自遙遠南方的絕世美人南內娘娘,並為新寵的南內娘娘在南方蓋了座幽蘭宮,每至天寒,必帶南內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內娘娘,則獨自一人守在大明宮中,日日夜夜活在鐵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將會暴露的陰影裡。
她不敢告訴世宗,他眼裡所藏著的懷疑,是對的。
她是在來到大明宮後才察覺自己有孕的,藍田種玉者,並不是她所深愛的世宗,為此,她曾想過打掉北武王的遺禍,但在群妃並起美人環伺的後宮中,她這名初來乍到的新妃毫無地位可言,急於鞏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須趁著皇后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得寵的這個當頭,為世宗誕下龍子,好在後宮中爭得一席之地,於是,她選擇留下了鐵勒。
只是鐵勒誕生的日期,再怎麼算都會啟人疑竇,為了瞞天過海,她自北武帶來的兩名侍女,日日餵她服食緩胎之藥,眼看臨盆之日將近,她仍是不放棄拖延日子,直至臨盆時限已過,只差數日就到達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願誕下鐵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幾乎喪命,最終,她總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裹臨盆產子。
時光之河停止溯游,關於西內娘娘誕子的記憶停在遙遠的從前,鐵勒張開雙眼,來到河中順川而下。
時光推至他七歲時,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個冬夜。
將這個秘密告訴他的,並不是母后,因為母后即使是作夢,也不會將這極力想隱瞞的秘密說出口。然而在母后身旁,那兩名伴隨著母后的侍女,不忍見他因受世宗冷落,故而有想回故國念頭的母后長年累月苛待,在那夜,當他因即將被送去北狄,獨自一人躲在寢殿一角哭泣時,她們將他拉去了四下無人的暗處,在他耳邊字字道出眾人所不知的秘密。
鐵勒的淚水凝滯在臉上,他不信,縱使她們說得再怎麼真,他還是不信,只想當這是一場噩夢,但在次日清晨,他發現兩名侍女,一人毒發陳屍在殿內、一人不知所蹤,而命人前來清理殿內的母后,她臉上那神秘的笑意,令他下寒而慄之時,他明白了自幼以來母后待他的種種所為何來,也瞭解了冒死告知他的兩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自那日起,他遺忘了該怎麼落淚。
嘶啦一聲,母后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順水前行,來到已成年的十數年後,那一日,父皇採納太子臥桑之薦,欽點刺王鐵勒派駐北狄邊防。
下了朝後,在寂靜無聲的翠微宮宮廊上,臥桑一邊在他的耳畔低語,一邊在他手心寫下四個字。
北武王子。
鐵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曉這個秘密的。
臥桑的臉上帶著笑,會發現這個秘密,其實並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為父皇長年待鐵勒冷淡如冰的態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但在父皇那邊,無論是明問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這回前去北狄巡視時,他刻意騰出時間,在北武國邊境尋找一名當年自大明宮私逃而出,而後銷聲匿跡的侍女,但他沒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費了千金哄她開口後,他所得來的答案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