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呂希晨(晨希)
「冷焰!」他試探地喊了聲,依然沒有動靜,更讓他懷疑這人的身份。
視線嚴密掃過一巡,邢培玠就近拿出火折子點亮蠟燭,就著燭光再加探看。
目光隨身轉,在回轉的痕跡劃成圓之前頓在一點上,遠處盡頭彷彿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令他不由自主往前跨進,一步、兩步、三步……
「出去!」隨後追來的鳳嫦娥一跨進門就看見他朝那方向緩緩前進,心裡頓時一慌,甚至驚慌失措到倉皇地幾近尖叫出聲:「我命你出去!邢培玠!」
但她還是遲了一步,來不及阻止他看見那方向的盡頭擺放的是什麼——
吾兒邢思培牌位
皇龍元年臘月初三
深棕木的神主牌座上,刻的字如同火燒得通紅剔透的鐵漿,深深烙進看的人眼裡、心底。
這是……邢培玠被眼前一塊小小的牌位震退數步。
尾隨在後的鳳嫦娥眼見此景,面無表情的瞅著前方背影,似是無動於衷,儼然心冷至極,毫不在乎。
但邢培玠做不到,成天板著的冷臉在看清眼前物件的同一時刻,碎裂成萬千不敢置信的愕然。
「你不讓任何人進書樓的原因在這?」他瞧著、看著,心跟著愀起刀刃狠劃的劇痛。
擺在眼前的是什麼?邢思培?一個冠他姓氏的牌位,指的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囁嚅間,邢培玠不知自己已念出牌位上刻劃的字跡:「吾兒?邢思培?」
「這是什麼意思?」他盯著牌位,看了一遍又一遍,頭也沒回地問背後冷靜如常的鳳嫦娥。「這上頭刻的是什麼意思?」
思培,取「思念培玠」之意,又冠上他的姓,再加上那日他號脈時所號出不尋常的脈象,非屬未孕女子的脈象;難道——
「這算什麼?」邢培玠轉身,抓起鳳嫦娥的手,終於失控地大喊:「這算什麼?你告訴我啊!這算什麼?」
「你明知,又何必問。」太清楚他的聰明才智不可能想不透,鳳嫦娥面無表情的寒霜面容如故,不帶一絲同情甚或是傷痛。
心已死,就什麼知覺也無,甚至可以殘忍以對,哪怕眼前的人曾令自己動心動情。「我說過不准任何人進書樓,是你自找苦吃。」
邢培玠回頭看了眼牌位復又看向她。「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曾經有個兒子,如今只剩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是我殺了他。」無視他的錯愕以對,鳳嫦娥說著,心中泛起報復得逞的快意。
「是我親手殺了他。」
然而,快意盈懷的同時,一抹深沉的悲哀也在同一時刻籠罩上心頭。
她茫然,只覺此刻自己像一個人隻身在汪洋中似的無所定。
直到邢培玠出聲,驅開這股悵然。
親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喝了藥。」風目微瞇,依舊是快意深沉,「在他未出世前殺了他。」
凝視眼前寒霜面容的黑眸倏地瞠大,滿滿不可置信的錯愕與痛心,就算是瞎子也看得見、感覺得到。藥?未出世?「你、你喝了打胎藥?」說不啊!說不是啊!邢培玠內心如是喊叫。
「你說呢?」柳眉一挑,她面容淨是無情。可同時也暗自疑惑。為什麼此刻她的心會痛?「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何你都沒說?」她……天,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說各為其主、分道揚鑣之後沒多久。」他這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是為誰?為她還是為曾經在她腹中孕育的骨肉?鳳嫦娥瞧著,寒透的心仍然不為所動。
只是在想起當年痛下狠心的掙扎,終於還是藏不住強壓下的痛楚。
淒淒楚楚的笑慘烈地掛在唇角,鳳嫦娥整個人像進入滅頂深淵似的,神情變得那麼空洞,眼看就要消失不見似的,讓人不由得為她乍起的脆弱心慌擔憂。
也因此,邢培玠張開雙臂欲抱緊她,卻立刻被她不假思索地推拒在五步之外。
「不要碰我。」
「嫦娥……」
「不准叫我的名!」一絲心慌意亂乍起在低啞輕喚下。該死!明明告訴自己要心死,偏險些無能地敗北在他一聲輕喚下,可惡!
「你懷了我的骨肉。」
「曾經。」她言明:「分道揚鑣之後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哼,未曾婚配便懷有身孕,恐怕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罰我瞎了眼看錯人。」
邢培玠無話可說,只有等待下文的份。
「在你選擇跟隨鳳驍陽離我遠去之後,我又遇上北寇為亂待剿,自然留不得腹中胎兒。」
這理由……邢培玠像瞧陌生人似地瞪視她。
就只為這理由?剿寇?「就因為如此,你就痛下殺手?」
「最重要的原因是——」冷笑冶艷她姣好的麗顏,也寒了邢培玠的眼。「我恨你,所以容不下他。」
這話才真正刺中邢培玠的罩門,一口氣哽在丹田,亂了內勁調息。
「唔……」騰掌捂嘴,指縫間緩緩溢出鮮紅,順著手背點滴落地,一雙黑眸仍張著無法置信的錯愕,瞠視眼見他狼狽痛心,卻連眼也沒眨一下的傲霜佳人。
心死之人難道就真連一絲情感也無?
「氣得吐血?」鳳嫦娥看似有趣地揚唇,「當年他一點一滴自我身上剝離所流的血比你的還多。」
「閉、閉嘴!」閉上眼,他不願看見此刻殘酷揚笑的她。
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罪魁禍首是他,卻殃及未出世的骨肉。
心痛如絞以致神智恍惚間,他想起當年鳳驍陽莫名難測的反覆問話——
你真決定隨我離開?他記得,記得當時自己點頭點得毫不遲疑。
也記得,記得鳳驍陽那抹意味深遠的淺笑。
你可知這會為你帶來什麼結果?隨我離開就意謂你必須離開嫦娥。
我心意已決,不會改變。
跟著我,你會失去很多東西。
除了她,我沒什麼好失去的。
是嗎?如今,他終於明白當年鳳驍陽因結束談話而起的詭異笑容,背後藏了什麼玄機。
他決定跟隨他、奉他為主,狠下心割捨心中唯一的牽掛,卻萬萬沒想到失去的不只是這份今生僅有的情愛,還有他的骨肉!
「鳳驍陽!」邢培玠咬牙切齒地恨吼出聲。
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卻不告訴他!
讓他事隔兩年之後,除了悔恨交加之外,還嘗不到半點為人父的喜悅!
盡忠於他、奉他為主,他到底得到了什麼?
「哈哈哈……」內息隨紊亂心緒亂竄四肢百骸,彙集積梗於胸,終又嘔出一口鮮血。「唔……」
「你可知我何以夜夜求醉?」內心的痛楚難忍,鳳嫦娥又狠狠加上一筆。
「因為每夜我都會夢見他。知道嗎?夢裡的他同你有張相似的臉吶!我夢見他朝我走來,一直對我笑;之後笑著問我:『娘,為何殺了孩兒,不讓孩兒出世?』他問我,問我為什麼殺他?為什麼不讓他來這世間?為什麼——」
「夠了!」邢培玠狂喝一聲,阻止她再說下去。又悲又怒的他根本看不見眼前人說話時同樣沉重的淒楚。
蝕心的痛折磨得他幾近發狂!
他後悔,後悔踏進這書樓。
在明白真相後,他恨,無法克制自己不恨!
恨自己、恨鳳驍陽,但說什麼也無法恨親手奪走孩子性命的鳳嫦娥。
他明白她的苦,如果當年他肯留下,今日這一切不會發生。
是他的錯!
「聽不下去了?」鳳嫦娥的聲音依然冷凝著寒氣。
「是我,都是我的錯……」
「你說什麼?」
「我——唔!」
「邢——」察覺到自己險些喊出他的名,鳳嫦娥急忙收口,但已來不及收住上前攙扶他的身勢,兩人的距離在眨眼間化整為零。
「這是否意味著你心未死?」
他的問話逼得她收回手,無言。「至少尚未死透。」邢培玠自問自答,今夜突如其來的真相,已將他折磨得神智不清、語無倫次。「否則不會在意我,是不是?」
「你——」她才抬頭欲言,立刻鎩羽在瞧見滾出他眼眶中的熱液中。
他哭了!?
鳳嫦娥抬起另一隻手背,不敢置信地滑過已淚濕的剛硬輪廓,不相信自己會看見他,以一雙冷眼看人世的邢培玠會掉淚?
唔,她的心好痛!
會嗎?這是他的淚?望著手背上的濕淥,她愣愣地不發一語。
一直刻劃在她腦海中嚴肅的冷硬輪廓,怎麼也想像不到會有如此沉痛的悲傷。
他也會流淚?
「你會難過?」從愕然中驚醒,鳳嫦娥突然哼聲如是道。
隨之在後的一陣哼哼笑笑間,是嘲弄,也是殘害;傷人,亦傷己:「你也會難過、會流淚?原來,原來你還是人,還有點感情,不是看人死在眼前也無動於衷的冷面判官?或者只因為他是你的骨肉,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薄唇在開合間揚起領悟的輕笑,聲音中滿溢任誰都感覺得到的痛苦。「我心疼的是你。」
攙扶他一隻鐵臂的手僵了僵。「少惺惺作態。」
「你不會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因為你為他取的名字足以說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