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呂希晨(晨希)
她看不見,永遠看不見也不會知道,不會知道邢培玠因此震退數步的驚愕。
也不會看見他為這句話,一張臉像千萬根針狠狠噬心的痛苦與慘白,以及最後黯然退離的悔恨步伐。
如同當年背對她的邢培玠看不見她的痛苦一般……
***
那座書樓裡究竟藏了什麼?
擔任隨身護衛一職在鳳嫦娥身邊跟進跟出已過兩回月圓十五,疑問逐漸萌生於邢培玠心中,疑雲一日比一日濃密。
幾乎是每日,午時過後,她會一人走進書樓,不准任何人跟隨,就連他挾皇上的令箭也不行。
再加上派人日夜駐守在通往書樓的月洞門外,更讓書樓添上一層謎霧。
只是用來藏書的書樓,有何嚴守戒備的必要?
若不是用來藏書,又是為何而建、為何守備?
他想知道,但鳳嫦娥派人嚴守,慎重其事的態度又令他不忍潛入窺探,怕她得知後除了氣惱憤怒,還有傷心。
他不想違逆她的意思,是以極力克制潛入書樓一探究竟的念頭。
直到這個深夜時分——
鳳嫦娥停下批點的硃砂筆,捲起攤在案牘上的佈兵圖收回架上,結束一日她這個將軍該盡的職責。
邢培玠自然也隨護在一側,坐在書房一角,凝望著身穿鳳麟戰袍,埋首案牘大半夜的鳳嫦娥。
幾乎每一日,邢培玠都在凝視她的一舉一動、防備身周動靜中度過。
也因此,才知道自新朝立後,這位今天下百姓驚歎、功勳標炳的后羿將軍做了多少事、又受了多少朝中百官不容一名女子涉政的排擠。
遠到邊疆兵力分佈、與兵部文官周旋邊防問題、各地以為亂世未平而蠢蠢欲動的賊寇,近至雷京城的御軍部署、皇宮的防護,都是她每日必須關注的事。
一封接一封的快馬軍情、各方探子回報,在在說明新朝乍立、朝野歡欣鼓舞下潛藏的不穩定。
這些遠在江南的鳳驍陽知道嗎?他足以定人年壽、斷一朝興亡的妙算神機,可曾料到今日新朝乍起的局面?就在陷入沉思當頭,突然黑影在眼前晃過,邢培玠頓時一驚,醒神,執簫的手同時迅速揚臂,做出幾乎變成習慣的防備動作,直到看見眼前人為誰才收回招式。
「看來我的將軍府對你而言並非安全之地。」站在他面前的鳳嫦娥淡言道。
「對任何人來說,這裡都非安全之地。」若安全,她不會袖箭懷身。
鳳嫦娥像被人發現做了壞事的孩童般,把邢培玠投注在她身上,看來隱含嘲弄意味的目光鎖凝的左手反翦身後,垂眼瞪他。「這只是備不時之需。」
沒料到她會突然出口孩子氣似的辯解,邢培玠先是一愣,隨後忍俊不住,勾唇冒出低沉的笑聲,為兩人總是存在的緊繃氛圍添入一點輕鬆。
「你笑什麼?」向來冷凝的寒霜容顏,忽地不自覺的染上兩抹淺不可見的櫻紅,煞是鮮明嬌麗。
邢培玠看著、欣賞著,沉迷於她表情上難得的生靈活現,直到她又問一次,才搖頭收笑。「忙完了?」說話的同時,他站起身,將簫安置在腰間。
「要不我怎會站在這?」可惡!意識到自個兒方才像什麼樣子,鳳嫦娥氣得咬牙,又不便發作脾氣。
自從邢培玠成天跟進跟出後,她很少有不發脾氣的時候,真是可惡至極!不懂她此刻怒顏所為何來,邢培玠照不知不覺間養成的習慣,勾起披風披上她的雙肩。
一如往常,鳳嫦娥會拍開他的手,搶下他為她繫緊披肩垂繩的工作。「我自己來。」她說著,在胸前利落打上蝴蝶狀的繩結。
「原以為新朝初立,一切都該生機活現,沒想到背後的問題重重。」一張冷面,總是冷言的表相下常為人擔心懷憂的習慣又犯,邢培玠突兀地開口發出感歎。
「並非天下齊心,我朝是推翻前朝創立,再看眼下除卻西紹郡王府之外,其他三王野心勃勃,朝政的穩固只是表象,也是我皇兄宵衣吁食的成果;而他,那個鑄成新舊朝交替的始作俑者,竟然像沒事人似的置身事外,讓皇兄他——」
「你誤會他了。」最後,邢培玠還是忍不住為昔日的主子辯解:「鳳驍陽並沒有置身事外,他只是——」
「你背叛他,哪來的資格為他說話?」
鳳嫦娥如針般筆直的提醒,扎得他說不出話,才啟唇便收口搖頭。
他的確沒有資格為鳳驍陽辯解,他早背叛他了,不是嗎?
可她沒那麼容易就放過能讓他痛苦的機會,因為背叛的痛,誰也沒嘗得比她還苦、還痛過!
「我還沒問你,為什麼背叛他?」
「與你無關。」
「你聽命於我,我命令你說。」鳳眼挑起傲然神色,點醒他此時此刻兩人上下的臣屬關係。「或者,你決定離開將軍府;所以違逆我的命令也無所謂?」
他還不能離開。
深知這點的邢培玠歎口氣,認輸道:「他奪走冷焰心上人的命、陷季千回於五台山擎天峰的危難當中。」
「原來是他。」鳳嫦娥哼了聲,「原來壞我圍剿擎天峰大計的人就是他。」
聽她的說法,邢培玠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難道去年九月九,武林人士遭圍困在擎天峰上的六千兵馬是你領軍的?」
難道這件事是……
鳳嫦娥接著道出他領悟的事實真相:「告訴你也無妨,九月九在五台山擎天峰的武林大會,不過是皇兄設下的騙局,將武林各門各派聚在一地,順者生,逆者死。」
「為什麼?」江湖自有一套規矩,朝代的更迭並不必然具有牽動江湖風浪的能力,何必滋事?
「新朝初立,光是和朝廷中的百官勾心鬥角就已經夠忙了,用不著江湖人士再加一筆,最好的辦法就是防患於未然。」
「難道他不懂萬一讓江湖人士知道此事背後的作手是當今朝廷,反而會成為激起江湖人士怨恨、助長舊朝遺臣復興的火苗?」
「不留活口,就永遠沒有人知道。」
「趕盡殺絕不是你會做的事。」
「你所知的鳳嫦娥早就死了。」
冷言凝聲出,聞者皆心寒。邢培玠瞅著她,談生論死無動於衷的神情,足以證明說話者心死的事實。因此他更覺寒心,也終於想通鳳驍陽為何派季千回前往五台山參加武林大會。
明的,是為奪烙火玉,事實上是要她設法平息這場戰事;他早算準鳳懷將的伎倆,為了避免禍事才派季千回以奪烙火玉為由,去平息這場不必要的戰事。
是他錯怪鳳驍陽了?頓悟後的邢培玠有說不出的懊惱,卻無法不生疑雲。
而在此刻,他突地想起為得閻羅令解藥逼死唐婉兒,以及那日冷焰揚言鳳驍陽命他刺殺鳳嫦娥這兩件事,原先的懊惱又逐漸被攤在眼前的事實掩去。
鳳驍陽的確解了一場江湖中可能一觸即發的紛爭,但這兩件事也是鐵錚錚、不可抹滅的事實。
害死唐婉兒,又以她的墳作威脅,命令冷焰刺殺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這兩件事就足以成為他叛離的理由。
明明是皇族一分子、當今皇上的親弟弟,為何處處妨礙朝政的進行?他想不透,風驍陽的用意是什麼?寒風沒來由地忽然登堂入室,吹進一襲冷意,邢培玠冷醒了神,原來是鳳嫦娥打開書房的門,正要回她所居的主院。
他趕緊踏步跟上,一前一後走進迴廊當中,滿腦子還是旋繞在這些思維當中,直到——
「誰?」鳳嫦娥厲聲一喝,同時迅速抬起左臂,朝夜幕籠罩的半空射出一箭。
一陣布綾在半空飛舞的聲音,顯示方纔的確有人。
邢培玠執起簫,利落地抽出夾置在裡頭的劍,朝聲音來源處以輕功躍去。
「哪裡逃!」是冷焰嗎?他果然行動了。「冷焰!」
「邢培玠!」不懂輕功而留在迴廊的鳳嫦娥想也不想便喚了聲,無關命令也非警告,只是單純的、不加思索的——擔憂。
是的,就是擔憂,近乎直覺似地擔憂他的安危。意識到此點,她訝然,雙手撫額,痛苦地靠在迴廊樑柱旁。
她怎麼會……
原以為早已心死,直到此刻才知那不過是自欺欺人。但若要她再次起死回生——不,絕不。
第六章
這個夜襲人是冷焰?追著前頭腳步翻躍過數個屋瓦的邢培玠愈追,心中愈是起疑。
原因之一是冷焰行刺時向來不屑蒙面,因為見過他長相的人必死無疑;其二是冷焰從不逃,或者該說不屑逃。
不是殺人就是被殺,這是冷焰以殺手身份行走江湖的鐵則。
飛高躍下間已穿過不少屋瓦小徑,眼看就要穿過書樓。
那裡有左莫右離駐守,應該——
當他以為夜襲人必會遭前後夾擊狀況的時候,咻咻兩聲,執長槍上前的左莫右離兩人應聲倒地,讓刺客順利逃進書樓。
邢培玠緊跟在後,穿過小徑,踏進敞開的書樓大門,只是再也不見刺客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