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呂希晨(晨希)
冷凝著臉,她回他如出一轍的話語:「我恨你,這輩子都恨你。」
邢培玠苦笑,心痛神傷。「如果這真是你要的,真的是你要的……」
黯然蹣跚的步伐,足以說明他未竟的低喃。
***
邢培玠離開後,鳳嫦娥仍留在書樓。
確定四下再也無人,終於不再壓抑揪心的痛苦。
以五指揪住心口,使的勁道讓她痛得連退數步,最後停在供奉牌位的木桌前。
誰又知道發自於內的痛,比這揪心疼還痛上千倍萬倍!
空出的另一隻手緊抓桌緣,鳳嫦娥似是企圖將所有痛楚轉嫁至無心無覺的桌木上頭,指尖因使力過度翻白,不一會兒,指縫間竟滲出血絲。
怎麼料得到,她怎麼料得到!「該死!」
一個刺客竟將她處心積慮藏在書樓的秘密給刨開來,她心底最深、最不為人知的痛,就這麼大刺刺被強攤在他面前!
獨剩一人後,鳳嫦娥終於允許自己卸去強裝的冷硬。
雙腳無力再支撐自己,鳳嫦娥順著案桌滑跪在地,一手揪心,一手仍像為忍住內心悲痛似地緊攀住桌緣,任指隙伺的鮮紅直溢。
「思培……」來自她一半的骨血、她未出世的孩子!
死別之痛最噬人心魂,外人公認她不該也不會有的熱淚,在此刻終究還是潰了堤,怎麼樣也止不住,最後只能任其流了滿臉,卻始終哭不出聲音。
每踏進書樓一回便是一夜淚流,春夏交替兩轉已過,這樣的她怎還有淚?
為什麼這淚就是流不盡?
「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造化弄人啊!
***
書樓頂上,一片屋瓦悄然回到原來的地方,隔去裡頭濃重的悲慼氛圍。
「別怨我,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蒙面人蹲在屋脊上,雙手合十朝書樓拜了幾拜才起身。
抬頭望月,夜襲者忍不住喟歎了聲,語帶哀怨:「見鬼的,要不就音訊全無,要不就給我出個難題,還真夠朋友啊你。」咬牙低喃,他敢保證近日自己一定會惡夢連連。
被逼做這麼多虧心事,不做惡夢才有鬼!
「胡——胡——」夜梟鳴聲伴隨著羽翼舞風的呼呼聲作響,在夜深人靜的此刻更讓人聽得心驚,彷彿在歡迎某種不潔之物到來的預兆。
夜襲者聽見這鳴聲,非但不怕,反而抬起手臂在半空等待。
一道黑影刷然直下,以利爪扣住等待的鐵臂。「胡——」
「來得正好,不枉我這麼疼你。」
「胡——」
夜襲者從懷中抽出早已備妥的字條纏在夜梟左腳。「好傢伙,可別辦砸了差事,丟主子我的臉啊!」
「胡——」夜梟振翅鳴叫,好像不滿主人懷疑自個兒的本事似的。
「行!知道你會把事情辦妥,成了吧?」一隻鳥哪來這麼大的派頭,真是!
夜襲者暗忖,回頭想起它這性子就是給他寵出來的,不禁莞爾失笑。
「去吧!」
收臂一振隨聲起,夜梟叫了數聲便順主人的勢展翅飛向天際,迅速沒入漆黑夜空。
「這麼做應該可以了吧?」望著星空,夜襲者想起腳下書樓裡的景象,不禁喃喃自問。蒙面巾中卸下,墨凡庸仰首望月,須臾喟然低歎。
***
時已過冬,入春至末,江南風光又是一片繁榮麗景,紅花綠葉,處處生機活現。
沁風水榭自然也不例外,小橋流水一如往常春末夏初時節,各自茂盛、相互爭艷競美。
白晝的沁風水榭自有一份逸然雅致;到了夜裡,更有另一份冶艷風情。
深夜人寂靜,枝頭夜梟啼。胡胡接連數聲,打斷獨坐涼亭中勾弦點起清脆箏音的白衫男子。
一襲輕衫隨風揚,半舞衣袖笑逸然。亭中男子優美的唇形勾起淺淺一笑,左臂半揚空中。
須臾,小小的黑影白天際劃下一道弧線,準確利落的停駐在他左臂上,得意地發出鳴聲。
「胡——」
「呵,讓你飛這一趟嗎?」白衫男子——沁風水榭的主人,同時也出人意料的是當今聖上同父異母的胞弟鳳驍陽,看清送信的差使為誰後,低笑出聲,「看來他也真是閒慌了。」才會光這點小事就差遣它來。
鳳驍陽逗了夜梟好一會兒,才解下它腳邊的信箋,攤開來看。
許是信的內容合他心意,看了半會兒,他揚起笑,久久不止。
「發生什麼事讓你笑得這麼開心?」清脆如黃鶯出谷的嗓音在夜裡分外清麗可人,倩影隨聲迤邐步入亭中。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鳳驍陽將紙箋收進懷裡,顧左右而言它。
見她不語,鳳驍陽斂起笑容,擔憂地瞅著醒來後始終只肯側著身,露出半張臉面對他的女子;即便她從不正眼看他,對她,他依然時時懸念。
「怎麼了?」
「沁風水榭……」女子看了看涼亭四周,側眸瞥了他一眼,想起過去的喧鬧和如今的靜謐,幽幽歎了口氣,「變得好安靜。」
「寧靜以致遠,只有我倆獨處不好嗎?」難道她不願?黑眸染上邪意隱隱的憤怒,頓時興起怒吼,喝令她正眼看他的衝動。
「不、不是,我只是……」女子似是察覺他的怒氣,轉身以背抵擋,纖弱的背脊巍顫顫地抖著懼怕的寒意。
雖時已近夏,但鳳驍陽的怒氣卻夾帶不容忽視的硨陣寒意。
察覺自己壓抑不住的怒氣嚇壞了心上人,鳳驍陽懊惱地皺緊眉頭,在心裡暗斥自己,以往掌握全局、自信滿滿的表情,如今卻被一灘柔情水浸褥出不知如何應對的無奈,把握盡失。
他可以算盡天下局勢、操縱朝代更迭,卻拿眼前的女子沒轍。
他走近她,在她發覺他的靠近前將她整個人圍在懷中不讓她逃離。
「驍——」女子嚇得驚呼,噤口在聽見自己將喊出他名字的瞬間。
此舉再度澆熄鳳驍陽期待的火苗。「喚我的名有這麼難嗎?」
她搖頭,無法坦言自己不再有資格喚他的名,怕又招惹他的怒氣。
「搖頭是不願,還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最後一問,問僵了懷中人纖弱的身軀。
「到何時你才肯正眼看我?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地待在我身邊?」鳳驍陽將額心抵在她的肩頭,失望的聲音逸出口:「我不在乎,不在乎當年所做的一切,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信?」
女子依然不語。
「信我。」鳳驍陽挫敗地低喃,近乎懇求:「我只要你信我,信我鳳驍陽此生此世絕不負你,只要信我這件事就夠。」
「我並不值得你——」話尾消失在大掌捂上櫻唇之際。
「別讓我再聽見這種話。」她為何不懂?難道他做得還不夠多,所以她始終不明白她對他有多重要?「別拿這話來傷我。」
「我……」驚覺他語氣裡透露出的傷痕纍纍,始終背對著他的女子以同樣的傷心口吻輕聲道:「我非存心,真的,並非存心傷你。」
「我知道,我知道……」鳳驍陽低喃,更深埋進她馨香纖細的肩頸。
他知道她是世上最不可能傷他的人,但她卻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疏遠與生分,才是最傷他的。
「回到當初成嗎?」向來掌握局勢洋洋自得的鳳驍陽,唯一的挫敗便是面對懷中嬌柔莫名所以的固執,挫敗得讓他有說不出的無奈與失望,甚至怯懦地妄想起若能時光回轉,讓兩人回溯到最初相遇的時刻。「若能時光回溯,我不會——」
「你從不說妄語。」這不是他,不是她記憶中凡事言必有物的鳳驍陽。
「為你,若祈求鬼神有用,我也會做。」
「別為——」女子忽地想起他方才說過的話,立刻噤口不語。
頸肩處隨後拂過一道歎息的熱氣,令她敏感地暈紅了雙頰,仍然沒有回頭。
夜涼如水,本應兩心相繫的有情人,卻因時勢更迭遲遲無法交會,猶如參與商,參星起則商星沒,永無相會之日。
永無相會之日嗎?
第七章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嗯,莫怪朱淑真會作此佳句,兩位的興致還真不錯,挑這時候坐在園中賞景……」
閒扯的聲音出師未捷的終結在一個坐在石凳、一個站在後頭,卻同樣面無表情、冷霜寒罩的無動於衷、充耳不聞下。
好冷!明明已經快入夏了不是?搓搓手臂,不請自來的墨凡庸嘿嘿笑著,坐上離鳳嫦娥最近的石凳。
一股寒意自背脊滑過,猛回頭,果然身後一雙冷眼,正死瞪著接近寒霜佳人的自己。
「你不冷嗎?」
他問,意有所指。
只可惜佳人回他冷冷一瞥,更勝身後冰冷視線無數。
「你們倆是怎麼回事?」墨凡庸煩躁地猛搔頭。「一個冷眼來,一個冷笑去。
要吵架好歹也出個聲,要不怎吵得成!」這兩塊天山雪冰怎麼可能擦出火花?悶不吭聲的,哪像吵架的樣子。
「你來做什麼?」鳳嫦娥終於記起自己是將軍府主人的身份,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