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林如是
我掩著臉,低低啜泣起來,伴著小提琴聲,如是一曲哀悲的詠歎調.
***
生活會在不經意間教人學會忘掉許多事,並且從容地面對自己的無心,與對記憶的背叛.
「這位是李成發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對象.我含笑點頭,算是招呼.
「他個性內向了一點,比較不擅應對.」班貝的朋友慇勤含笑,比著座旁一張木頭臉、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紹說:「不過他人老實可靠,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閒來沒事看看書,看看電視,是個很顧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歡音樂或讀詩嗎?」班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問道.這個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對方聽說她在替朋友找對象,一頭熱地介紹個人來.
班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發.他動了動身子,有點靦腆尷尬,還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唔……這個,我不是很懂音樂,所以……唔……很少有時間欣賞.至於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紹理論的書籍,文學性的東西比較少接觸,所以詩嘛……唔,不怎麼在讀……」
他說得吞吞吐吐,語調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張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沒關係.我也不是很喜歡.」就是這個了.我微笑說:「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很合得來.」
班貝轉身瞪大眼看我,礙於禮貌不好說甚麼,只是拚命地朝我傳遞驚歎頻波.她在說我瘋了.
我當做沒看見,陸續和李成發談問一些問題.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聽音樂、不讀詩,看起來老實可靠,中規中矩的.這樣就可以了,我只要求這樣.
就是這個了.
班貝的朋友見我和李成發談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裝還有事,拉著班貝先走了.我再問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問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過,這樣就可以了.
「那麼,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開口,他大概整個晚上都會像這樣坐著,跟我耗在這裡玩「問答遊戲」.
他並沒有提議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煩.在門口分手時,我略略欠身,微笑說:「我往這邊走.那麼,就在這裡分手了.再見!有空的話,再聯絡.」
他還是那樣一張木頭臉,也不說話,磨蹭了半天,突然說:「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謝謝.」
「這樣啊……那麼……再見.」他沒有惹人厭地堅持,對我鞠個躬.
我欠身回體,微笑和他道再見.
待他轉身後,我悄悄吐口氣.漫無所謂經心回顧游望,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地茫然.
對街,一個人影,在對我凝望,以那樣的姿態與我相遇;我們中間隔著車水馬龍,隔著道銀河.
江潮裂開了,他直步走過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江邊潮遠,那個人卻正踏著浪潮向我走來……怎麼會是這樣的相遇?在這嘈雜的街頭──「男朋友?」他含笑問,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撤著謊.他全都看見了.
「是嗎……」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麼一絲落寞.幾年不見,他的笑容多了一絲風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車水馬龍,向晚的街道,人群往來,雜嘈不休.這樣的相逢,我或該說甚麼?
「好久不見,這幾年,你過得好嗎?」他抬頭,慢慢又問.
「嗯……很好.」我望著他,夜裡深邃的眼神依舊.「你呢?過得好不好?」
他躊躇一下,笑笑地,沒說回答.
我們沉默相對.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挽留;一稍縱,我或許就該要走.
「甚麼時侯回國的?」我問.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該如何說了.「那麼──」
我想該說道別的時候了.他看著我的眼,忽然說:「你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沈若──但還是,那麼憂愁.」
為什麼還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盛著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該……」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那麼──再見!」他似乎想說甚麼,卻欲言又止.
「再見.」
我從他身邊走過,長長一條街道,一直忍著沒回頭.
淚卻,慢慢地滑落.
***
幾天後,我撿著一個晴朗的日子,回到那個陰暗腐霉的地方.
媽過世後,我便把這個地方鎖起來,四處漂泊浪遷.風灰與塵土,毫不留情地將這個「家」,侵害得更加地頹敗.我把該丟的都丟,大致整理一下,找來隔壁的阿水嬸,指著屋裡一些破敗的東西,說:「阿水嬸,這些東西就拜託你幫我處理,至於這個地方,就讓給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還是怎麼著,隨便你.屋頂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這個家,連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佔用公地的違建,日久就地成法,我們沒有土地所有權,卻有居住權,只要房子不傾倒損壞,可以住一輩子。
「你不回來住了嗎?若水?」阿水嬸說:「你一個人,沒個地方,能到哪裡去?房子阿水嬸先幫你看著,等你甚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
「不了,阿水嬸.」我搖頭.是不打算再回來了.「這房子就給你們了,我用不著.」
「若水……」阿水嬸喃喃,歎口氣道:「唉!天公真是沒眼珠,真夭壽,讓你媽那麼早就去了,丟下你一個女孩家……唉!」
阿水嬸不意的喟歎,猛叫我紅了眼眶.我轉開臉,再回顧屋內一眼,毅然掉頭說:「那麼,就這樣了,阿水嬸.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嬸送我出門,邊說著:「以後你有空,就多回來這裡走動.」
「我會的.那麼,我走了!」
阿水嬸對我揮揮手.忽然叫了一聲,叫住我說:「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來一封信.「這兒有封信給你的,我幫你收著,差一點忘了!」
「謝謝.」
我看看信封,沒有落款.但是那筆跡──撕開的信封裡,一張音樂會的入埸卷無言地飄落下來.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動.那樣小小的一張入場門票,覆滿著我一切的情愁.
當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靜的心,江潮濤濤翻攪著不平息的浪波.我倚著陽台邊牆,黑寞的天空蒼漠地,挨不到盡頭;低下頭,低歎一聲,慢慢撕掉那張入場票,靜靜地看著它隨風遠颺.
既然他不能愛我,到如今,又何必!
***
第二天下午,李成發打電話來,我正要送稿子到出版社:「沈小姐嗎?我是李成發.嗯……那個……不知道你晚上有沒有空……」
「有事嗎?」
「我是想,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們……嗯,見個面,一起吃飯好嗎?」
「好啊.我正好沒事.」沒甚麼不好的.
「那麼,六點半在『鄉根』見,你方便嗎?」
「可以.就六點半.到時見!」
甚麼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個平凡的人生.
六點二十五分,我提前出現在「鄉根」.李成發已經先到;拘謹的表情,態度,平淡乏味的內容語言.依然是問一句,答一句,有刺激才有反應.
無所謂.甚麼都無所謂.
吃完飯,我瞄一眼時間,微笑邀請說:「時間還早,如果你沒有其它的事,我們去看場電影好嗎?」
「嗯.你想觀賞哪部電影?」他點頭.禮貌地徵詢我的意見.
「你選片就可以.我們的性向很相近,喜歡的應該差不多.」我漫天編織著網,一網一網都是謊.
他選了一部好萊烏爆笑喜劇片,專門演來諷刺賣座成名電影的.除了耍耍噱頭,一無所有;劇情乏味平淡,談不上內容和深刻.
實在很不好笑的一齣電影,我卻笑出了淚.
電影結束,在戲院門前,我說:「今晚非常謝謝你,我過得很快樂.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們下次再見.」
「我送你.」李成發近前一步.他或許認為送女人回家是男人的義務,第一次見面太陌生,他沒堅持;這回見面算是約會,他覺得有那個義務.
我想了想,沒有拒絕.「那麻煩你了.」
我想,這個人或許能為我築一個我想要的家.他看起來老實可靠,雖然乏味平淡,但我想,我應該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雖然,我跟他交集,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雖然,我總是搜索枯腸,萬分艱難地才能搜索得出能和他互通的訊息;雖然,他認知的和我認知的,總是相差一截,談話的中心,時常沒有焦距,但沒關係,我想我還是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平淡就是福,不是嗎?
一路無話,車子在住處的樓下停住,我解開安全帶,轉頭說:「謝謝你送我回來,李先生.再見.」
「沈小姐──」他叫住我,靠過來,笨拙地想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