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浪滿列傳

第4頁 文 / 林如是

    「今天又沒工作,是不是?」我小聲地問。才十五坪不到的房子,隔去一個走廊,廚房那頭和客廳這頭離得很近,根本沒什麼空間講悄悄話,出個聲都得小心翼翼,做賊似的躡手躡腳。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快點吃一吃好出門上學。」爸揮一下筷子,扒了一口飯,挾了一塊醬瓜。

    我就知道是這樣。爸已經三天沒工作了,昨天才向工頭領的錢他一口氣就花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買了一箱三打的「鴉片劑」。爸賺的錢甚少駐過媽的手,總有這些債那些款在等著,媽的不滿一日深過一日,跟爸吵也沒有用,最後一定都會倒洩在我頭上。

    我已經沒心情吃飯了,丟下筷子快快穿好外套。過幾天就是立冬,外頭已經等不及颱風又下雨,每天我得迎著缺口灌進來的瘋狗似的強風浪雨走十分鐘的路搭車到市區,要是一個不留神,真會被風刮走。

    「阿滿,把碗裡剩下的飯吃完再走。」爸叫住我。

    「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要盛那麼多。」爸提個頭,把我碗裡剩下的飯倒到他的碗裡。

    「你幹嘛那麼省,丟掉就算了。」

    「他就是做作。」媽從廚房出來。「真要有心,藥只要少喝一瓶,就不只那個錢。」

    「你懂什麼!」爸說:「一天到晚光只會吃齋拜神,也不懂愛惜資源的重要。」

    「我不懂!你懂!」媽提高了聲調。「我請問你,你三天兩頭沒工作,是誰撿這個補那個,東攢西省才勉強過下來?你以為全家吃的穿的東西會平空冒出來嗎?人家阿添和邱仔賺得錢全都會交給他們老婆,只有你,跟你住了十幾年,我從來也沒見過錢長得什麼樣!」

    這些話都已經不是什麼新鮮調了,如季節一般地循環,隨著節季的更迭內容有所增刪,但大抵都差不多,定時的會發作一回。

    爸沉著臉,不說話了。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他丟下筷子,也沒胃口了。媽以更大的動作,舞台劇誇張式的,將桌上剩下的東西全倒進垃圾桶,然後將空的碗盤乒乒乓乓的丟圓桌子上,掉頭走進房間。

    爸默默收拾碗盤,我走過去幫忙收拾。他收著收著,突然說:「你啊,好好地讀書,爸能供你讀到什麼時候,就讀到什麼時候。」跟著歎口氣,拿起喝乾了的鴉片劑的空瓶子看了看,丟進垃圾桶,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什麼問題都是人的問題,當初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一個想不開,連累你們跟著扯上一堆麻煩。」

    習慣成平常,不管我爸媽說出再荒誕一窘異於平常的話,我都不會太驚訝。爸不拜神不跟進香團,在聚落裡的人眼中,成分本來就不好,他吃藥的習性,更是一個笑話,至於他樂此不疲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清談,別人也從來沒將它當作過一回事。

    我知道,因為我看得出來別人臉部表情那種不費不力遮掩的粗糙的牽動;我知道,因為我嗅得出來那些乾巴巴的笑聲裡敷衍的附和。我想我爸自己也知道。但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就只有這點興致和樂趣。偶爾,我就變成他最好的聽眾。

    「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幹嘛還要生。」我把筷子攏集在一塊,放在盤子上。

    「我只是想順其自然,生了就要養,結果——」結果只是為已經有太多問題的世界製造更多的問題。像於順平他的兒子我的同源的哥哥。

    「人都是自私的,」爸又說。「不管嘴巴說得一再好聽,多冠冕堂皇,到頭來還是為自己想。這也是自然的。哪個人求神拜佛不是為了想過得更好。像你媽這個廟那個廟的拜,求神許願,初一十五又吃齋,求的還是那些。爸不拜神,因為我不覺得求神拜佛、吃素唸經能解決什麼。佛家戒殺生是很好的,但怎麼可能呢?不管人還是動物都要求生存,但自然就是這樣,你要生存就要吃要喝,既然要吃要喝,就要有犧牲的對象,在某個角落一定有個生命因為另外一個生命的存在而消失。即使你隨便到菜市場買個水果吃,果皮上都有千萬個細菌被消滅,就生物學的觀點,那可是千萬個生命。我知道我這樣說會被別人笑話,不過,阿滿,爸要說的不浪費不是節儉。生存本來就是自私的,你不必因為自己要存活吃魚吃肉而覺得內咎罪惡,不必理宗教說的那一套,也不要學你媽拜神吃素,但爸希望你盡量不要浪費,讓那些被殺被宰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

    我半張著嘴,有些懷疑我聽到的。我懷疑的不是內容,而是沒想到。忠孝節義的故事道理我是聽慣了;劉備三顧茅廬,孔明該不該重出江湖、岳元帥又應不應該接下那道道催命的金牌的爭論辯議我也不陌生。但我沒想過,我那連小學都沒畢業、腦袋裡的養分全汲取自歌仔戲、野台戲和賣藥的講古廣播電台的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脫軌的道理。我爸如此不合時宜、缺乏虔順帶質疑的宗教觀以及和他身份階層毫不相稱的舉止想法,加上他吃藥的習性,在聚落裡,一向只落得突大滑稽。沒有人會認真聽他的,一個做工的懂什麼,他太褻瀆。但就衝著那句「讓被殺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忽然地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是這樣的可鄙,可鄙中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都好說天道地的父親,終究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我那吃齋念佛拜神的母親,到頭來要依恃的還是現實的道理。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哪天我死了,你們也不用埋了。燒成灰隨便灑一灑,看是海裡還是從山坡,比較乾脆,也不必要去什麼牌位。」爸將碗盤疊成一堆,小心翼翼的移到桌子的一邊。

    死了燒成灰變成浮游生物的食物或野草雜樹的養分,多乾脆,而且省錢。

    「總要燒點紙錢吧。」我已經背起書包,把雨傘抓在手上。

    「人都死了還要什麼錢。」爸一邊擦桌子,一邊舉起手揮了揮,像是趕我出門,也像在說算了。

    算了。人死了還要什麼錢。你看過一隻被宰殺的雞羊要什麼蟲草飼料嗎?外頭果然刮著我意料中的強風浪雨。雨傘是不管用的,這風已不是從特定的方向掃來,有特定的防備向度,它來自上下四方,八荒九垓。

    八荒九垓。我心頭突然冒出這句話。從翻花的雨傘的邊緣,躲閃的可以看到海,狂風浪雨在那處似乎顯得更猛更強。那是太平洋,我們的八荒九垓。這不是文學性的形容詞,是我們現實的、迎面的張望。

    常常,現實和真實,在這裡我會弄混淆。更實是一種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實心的;現實是抽像的社會性概念,必須面對的壓迫。不知道這樣的解釋對不對,但這種分別是必要的。真實是人死了不再會需要錢,現實是人死了還要什麼錢。季風是一種真實,翻花的雨傘和潮濕是現實。但它們同時存在,分別是必要的,卻也沒有意義。

    真的是沒意義。原應該讓我擋風遮雨的雨傘毫無作用,走到車站,不例外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濕。這常讓我有種演電影的逼真感,那種主角落難,或逢遭挫折襯上配樂加上柔焦的浪漫鏡頭。只是,角色不只我一個。亭子裡,一男一女已經在裡頭先佔去背風的位置。女的何美瑛我知道,她爸是有名的好睹,不管麻將牌還是撲克牌,只要一屁股坐下不輸干了絕不會站起來,還曾鬧出脫褲子抵押的笑話。

    她媽在茶室上班,一張臉老是塗得像在演歌仔戲,她姐姐聽說在酒家上班,大肥枝嘴巴裡那種「不得了」的,她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在讀國一,十來歲就懂得蹺家。他們魚目混珠在下坡的人家中,其實也不算太觸目,只是點綴。

    村子裡處處是傳奇,像阿旺那種和死了丈夫拖瓶帶罐的婦人同居,也不算故事。

    起碼我就知道海仔的妹妹在日本是在賺的,下坡修車的高明家好本事買了一間七百萬的房子,據說是他在台北讓人包的姐姐出的錢,還有隔壁鄰阿火的兒子學人家吸那些有沒有的倒霉被警察抓到,現在人還在勒戒所裡,還有——太多了,我講不完。

    小說電影老喜歡將這種柴米油鹽的生活描述得大驚小怪,充滿戲劇性的誇張,然而生活究竟只是生活,套上一堆文學或社會學的形容詞,還是生活,而且平常。

    像何美瑛家的,像我家的。

    何美瑛旁邊站的男孩子我也知道。阿旺就住何家隔壁,難怪他們熟得那麼快。

    山坡上遇到時的那種不耐煩他已經收斂起來,臉上是不理人的神氣。阿旺姓吳,但我知道他們三個小孩都不跟阿旺姓。他們姓他們自己的。那男孩姓張,名浪平。風平雨平,取得好學問,我爸這麼說,像他的「順平滿安」但知道了也不怎麼樣。我們是不跟彼此講話的。上坡跟下坡未來就有地理上的隔閡,我們要爬比較多的樓梯,生活上攪不到一塊。但主要的還是態度問題。我覺得我跟這些人是不一樣的,既然不一樣,能聊些什麼呢?我在前段班,何美瑛在中後段,問她因式分解槓桿定理她也不懂,能一起切磋什麼?有距離是很正常的。再說,這也不是單向的,我看她也沒那個意思跟我攪和,我不知道貼在她書包帶子上貼紙照片裡單眼皮左耳戴個耳環的外國明星是誰,我也聽不懂和她班上女生嘰喳的什麼劇場,我連那個字都不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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