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林如是
「喂,要抽煙到別的地方去!」我生氣的叫起來,聲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覺,我自己都覺得很刺耳。
他還是不理我,自顧抽他的煙。
「喂!」我更生氣了,推了他肩頭一下。我不認識這個人。聚落裡的生態是很原始的,集體式的生活形態對人的一言一行充滿制約,也使得每個人對村子裡每戶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有著強迫性的熟悉。我不認識這個人,表示這個人原是不屬於這個生態的。一個外來的人,一下子就闖進我的地盤,他的擅自無疑是種冒犯。
我說過,聚落的生態是很原始的,不僅如動物般劃分有各自的勢力範圍,而且徑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會輕易到下坡的地盤,相對的,下坡的孩子也不會等閒出現在我們的視野內,彼此之間甚少交集。這當然有構成它歷史成因的現實因素。
不知是巧合還是「物以類聚」,雖然同樣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頭、木匠或做水電或修車等有謀生本事和技術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雜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差別是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滲透,不知不覺我們也都沾了一身潮濕。
「你幹什麼!」他很不客氣的揮開我的手,十分不耐煩。好像被打擾了的人是他,我才是那個侵犯者。
「我說你要抽煙到別的地方去!」我沒有被他的不耐嚇到。四維八德須知守則什麼的,原就不是我們生活的方式,這種粗野的互動,我是熟悉的。
他掃了我一眼,又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我要在哪裡抽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口氣很沖,像他抽煙的那個姿態,完全是種發洩,那種無能為力的發洩。
「我怎麼管不著,這裡是我的地方。」我抬高下巴,斜視著他。「哼!你們這種膽小鬼就只敢偷偷摸摸的躲在山上抽煙,還裝得一副神氣的樣子。」抽煙喝酒幾乎是聚落裡每個男孩必經的成年禮,沒有人會大驚小怪。但在村子裡,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說,也不能太觸目,只能偷偷摸摸。十幾歲的小孩就學大人抽煙什麼話!有些形式還是需要維持。
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挾著煙的手僵硬的拐動,像發條突然失靈。他狠狠瞪我一眼,拋開香煙,轉身走下去。那一個瞪眼,對我是沒妨礙的,老是背不起來的狄克生短語才重要。我對這種拼音文字沒感情,始終讀不進心髓,就好像我對數字元素符號從不曾產生過愛戀,所以始終地,對所謂的因式定理全然沒概念。但我的記性好,質量等於重量除於體積;圓周率是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小數點一直未完;西歐三小國是盧比荷;楊貴妃原是唐明皇的愛妃武惠妃生的兒子壽王瑁的王妃,哈雷彗星的軌道週期大約是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我可以把那些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的有的沒有的弄得很清楚,所以挫折之餘我還是相當有信心,挖這牆總可補那牆吧。
「Atfirst——起先。」我又大聲背誦一次。海面上漁火愈來愈多,這邊一點,那邊一點,近處遠處全是朱澄的火點,星辰般的繚亂。這船的繚亂,常常會教人看出神。我還沒有幼稚或無知到會喃喃自語問自己海的盡頭是哪裡。我知道海的盡頭是那裡,就在我發呆坐著的這裡。地球不是圓的嗎,當然也不是那麼圓,但繞了一圈還是會回到原點,所謂的盡頭是寫詩用的,增添一點夢幻和美感。
我這種缺乏想像力的清醒實在是對青春的辜負。不是說「人不輕狂枉少年」嗎?
有時我覺得我好像在不自覺中放棄了什麼,不過那是什麼,模模糊糊的。還好,我是有志向的,我的人生有設想有座標。教師律師會計師,我想應該不錯,名稱響亮收人又好;不過,「居里夫人第二」也不錯,那種終其一生,全心全意為理想努力是我嚮往的,但想想,我連元素週期表都搞不清楚……還好無妨,我嚮往的是那種精神。生物學家、植物學家或者動物學家什麼的,都好,這世界這麼大,存在著各種的可能。
是的,這世界這麼大。當然在這山坡上,看著海上那漁火點點,我就會這麼想。
我等不及要離開這裡,看看那廣闊的世界;我恨不得立刻擺脫這種考試背書的日子,擁有自己的天空。成長的程序是這樣的緩慢,我簡直等不及。等秋天過了,還有冬天、春天,然後夏天才會來;等這個考試熬過,還有下個考試在等待;等頭髮長了又短、短了又長,鏡子中的我還是顯得籠統一樣。日子是這樣的瑣碎反覆,實在教人按捺不住。
「算了!發個誓吧。」我丟下狄克生短語,跳了起來。
「我,於滿安,」我舉起手,面對著海,說,「對天對地對太平洋發誓,我要努力用功,當個律師會計師或讀個哈佛耶魯什麼的;我一定要離開這裡。看看這廣大的世界!」
我覺得全身都在發熱,心臟砰砰地跳,有股莫名的激動教我坐立都不是,不知如何將自己安放。
「Atfirse——a、t、f、i、t、s、t——」我又開始背狄克生短語,背得很大聲。海風迎面灌來,灌進我張合的嘴巴裡,直竄進我胸腔,冷不防侵襲得我胸口一陣涼。但我覺得胸口漲滿了什麼,張開雙臂仰高起頭,激動得想大叫。
但我終究什麼也沒喊出來,那是一種放肆,而我還只學會張揚。我想我還是含蓄的,綁手綁腳的小家子氣。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目張膽。
風又灌來,我張開著雙臂,將頭仰得更高。有一刻,我幾乎要狂叫出來,但一直到最後,我什麼也沒做,只任由全身那漫竄的熱,在身體各處發燙,彷彿燃燒了起來。
第二章
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是大衛勞倫斯說的。我從租書店、圖書館借了一堆漫畫小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句話就混雜在那堆東西當中。有道理吧!這句話。人是從自己的眼睛和立場角度去看東西與事情,你不是動物就無法知道動物的感受,但野性的東西既沒有文明的素養和成見,又少了自憐與卑微的感傷,更不會像人一樣的流淚痛哭,當然應該是不會為自己覺得難過才對吧。所以大衛勞倫斯說得沒錯。我也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受了傷,身體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著成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麼的乾脆,我從來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裡看到過任何哀怨的神色。
就好像,我也從來不曾看過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為自己覺得難過。
生活的煩惱我想是有的。煩惱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種飽暖不足的恐慌;難過則得經過某種意識形態及文化素養的轉化,一種文學性的自憐感傷。我老是可以看到我媽糾結著眉頭。扳著指頭鳳梨西瓜芭樂子彈的在嘴裡唸唸有辭,也不曉得在數些什麼。錢、開銷吧,我想。我爸不喝酒,不懂什麼叫借酒澆愁,但他吃藥,那種什麼保什麼建ABC的,都說喝了可以凝精提神、增強體力,小小的一瓶,像感冒藥水,倒比吃人參還貴。他每次一買就是一打,上工前下工後各自一瓶,全然是一種鴉片癮。一天賺的錢有一半要上繳藥店,剩下一半的一半得應付人情世故,另外那一半的一半必須先扣掉會錢和債款才輪得到家裡的吃穿,至於閒著曬太陽抓虱子的日子就看著辦。
這樣的生活方式我一出生就成形存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就連每天便當裡的飯炒蛋蛋炒飯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媽,你不要老是每天都讓我帶蛋炒飯,偶爾也換點別的。」雖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每天吃同樣的東西,不膩也煩。
「什麼別的?」媽垮下臉,只氣很沖。「要龍蝦丸、雞魚熊掌是不是,那就找你爸要去!他把賺的錢全都拿去買藥了,叫我拿什麼買菜!」
爸皺著眉,悶不吭聲的喝他的保什麼健的ABC。他連筷子都還沒動,一坐到桌子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喝上一瓶他的鴉片劑。我不敢再多話,怕撩起媽更多的嘮叨不滿,一口一口扒著和中午便當——蛋炒飯。
「快點吃一吃,我還要掃地、洗碗、洗衣服,沒有那個閒工夫一直伺候你們。」
媽一邊收拾一邊叼念,動作很大,怨氣沖天。「我就是傻,好好的日子不過,也不曉得哪筋根不對,沒事生下你們這些討債的當你們的奴才!」
又開始了。我看看爸,他仍然皺著眉,拿起筷子才剛要吃飯,對媽的埋怨充耳不聞。媽把空的碗筷嘩啦的一古腦兒掃進洗碗盆裡,拉長了臉轉身走到後頭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