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郭晏光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正常了?」我笑了。
她臉色一整,神情是少有的蕭穆,難得沒有一絲嘲諷:
「你如果正常,就不會跟那個沈自揚交往了。」她說。
怎麼又扯上他了——唉!
「你說吧!他那一點不好?」我看著她的衣領。
「我也說不上來,」綠意甩動齊肩的秀髮,微皺眉頭。「就是覺得怪怪的。」
「既然說不上來,那就不要說了。」
我大步走開,她拉住我,突然冒出一句令我驚心的話。
「嘿!大蘇,你該不會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才跟他在一起的吧?」
我像是被針剌了一下,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回視她:
「你在暗示什麼?我和沈自揚之間有什麼暖昧的關係嗎?」
「難講!」綠意放開我,揚著一抹毫不在乎的神情,挑釁地看著我。「你這個人,保守又瞥扭,假若被看了什麼不該看的地方,被觸摸了什麼不該摸的地方,說不定就真的呆瓜似地『非君不能嫁』了。以前你老是盯著他看,迷戀他到入魔的地步,他也老是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你的周圍,現在卻突然變成情人了,你敢說你們之間沒有什麼!」
「本來就沒有什麼。」我頭一甩,朝馬路對面走去。
「大蘇——」綠意一把將我扯住,一輛計程車從我身前三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唰」一聲急駛過去。「你到底有沒有在看路?紅燈呢,小姐!自殺也不是這樣沖法的!我知道你心虛,但也不必這樣!」
我低著頭,將手插入口袋,不吭聲。
「想沈自揚了?」她又開始嘲諷:「看不出來你一談起戀愛,會這麼奮不顧身。被他親吻和擁抱了?一定是的,否則你還豬腦袋也不會死心塌地的跟著他。我說的沒錯吧!」
「你在嫉妒?」我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話。對付夏綠意耳根才會清靜。
「嫉妒!誰?我?你開什麼玩笑?」她露出不屑的表情。
「沒有就好。」
綠燈亮了,我大步邁開,班馬線垂直伸展,引導我們到達彼岸的目標。
我回過頭,綠意正朝我招手,我加緊腳步,匆忙跳上人行道。這同時,號志燈又由綠燈轉黃而變為紅燈,一輛銀灰色的賓士轎車無聲地,從她身後十六米寬的大道滑馳而過。
第二十二章
一開始我以為是可以天長地久的,大傅、綠意、呆呆和沈浩。可是世事輪轉各自有它應循的軌道,因緣際會以後,就是分道揚鑣的時侯。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繁華散盡之後,終要面對寂寞淒涼。
就像年輕的時候共聚一堂,驪歌高唱以後,各奔前程。多情的空白苦,這人生,原本就反覆上演著一出出聚散離合。
而即使天聶地久,又待如何?
一開始,我真的真的以為可以天是地久,可是,最後,呆呆移民美國,什麼思念都不留,大傅有了歸循的道路和對象,彼此的心情也不再年輕如舊;綠意也有自己幸福的追尋,也許我們之間是可以一輩子的情緣,只是,各自不同的生活天地,落差起伏成了距離,造成重重的落離,許多的心事秘密,難再共有;而沈浩,更成了如今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後來我又認識了阿光。
阿光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卻怕將來各自嫁娶以後,所有的相識相知全都走了樣。知己畢竟是一則迷人的神話,年少輕狂時可以做做夢,落實到現實生活之後——交情畢竟不單只是兩個人的事,總有太多其他人事的牽扯。
誰知道以後究竟會贊成什麼樣,我只能珍惜眼前相聚的時光。
可是,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休說。感傷的淚水我知道,鹹的。
阿光終於還是光榮應召入伍。走前,為他餞別。
宴席設在阿光租來的公寓陽台。我拎了一堆啤酒、滷菜、乾量,還帶了一束鮮黃色的雛菊。
我們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喝著啤酒,吃著干量,縱談宇宙天地和古今。
阿光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兩罐啤酒下肚,酒性大發,指天賭咒發誓,高聲放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尤——來!敬你一杯!」
說著,將罐內剩下的啤酒灑向夜空。跟著又開了一罐,仰著頭,咕嚕咕嚕的暍下肚,又舉著酒罐對著天空大叫: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意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又笑又叫又鬧的,末了,卻低頭嗚咽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他抽搐了一會,丟下我跑進屋裡。
再出來時,臉已洗淨,整個人變得種清氣爽。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兩張海報。
我慢慢展開,一張是銀河星雲,一張是晴空流雲。
「你那裡弄來這寶貝?」我神色激動地說。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緩緩喝了一口。說:
「我也忘了是在哪裡發現的。那天經過一家店,本來是進去躲雨的,看著了,匆忙賣下就走了,也沒特別注意是在哪裡。」
「給我的?」我不放心地問。
他點頭:「嗯!送給你。」
「啊!謝謝!」
我將兩幅海報完全展開,一會見遠觀,一會兒近看,興奮得像個小孩,好半天才小心地捲起來,放在旁邊的躺椅上。
我支著頭,歪靠著躺椅,甩著及胸的亂髮,酣笑地看著阿光。他突然吱唔起來。
「你知道嗎?你很——好看,很——漂亮,可是——」
哈!難得他會說一句讚賞我的話。他一向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今天是那根筋不對了?!
「我知道,你根本是不自覺的,可是——」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光尷尬地笑。
「還記得校慶那一天到我學校嗎?」阿光學校校慶那一天,他邀請我前往參觀,遇見了他的一些同學,「我同學說你很漂亮,一身風情,可是,有點賣弄。還說你看起來冷傲不可攀,清純艷麗,卻孤高怪僻!」
「你同學未免觀察得太仔細了吧!」我大笑。
「喂!我是說真的,你別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才不理會人家說什麼,不過,我想你的心事大概還沒有解決。我同學的看法只是一個例子。你可以不理別人說的,卻難保旁人不來招惹你。我怕你以後會惹來更多的不愉快。」
阿光接著說:「他們說你孤傲怪僻,甚至賣弄風情,原也沒什麼惡意。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裡先有個底,以後若再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就把它們當作耳邊風算了!」
「知道了。」我說,仰躺著,專心注視滿空星斗。
孤高怪僻?我本來就不合群,沒什麼新鮮好在意的。
賣弄風情?——哈!倘若能夠,我倒真希望我風情萬種啊!
後來問及綠意,她好笑地撫平她散亂的頭髮。
「風情?!算了吧!你!」然後問我,她的裙子有沒有起皺。
綠意是個迷人的女孩,清純多於妖媚,健健康康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標準,只要不太傷害自己,聽聽也無妨。阿光同學的話,不想壞的,讓我覺得,也許我是有點魅力。
魅力?蘇寶惜,你究竟想迷惑誰?
阿光入伍後來了信,滿紙的無奈,在黑暗中痛哭流涕,指天發誓。發什麼誓,阿光沒說,我也沒問。想也知道是仟麼,阿光的心事就幾椿。又說他學會了很多罵人的話,很髒的那種。
我原以為他的疤痕淡好得差不參了,沒想到竟是傷得那麼深!
幾天後,在夜暮的落日大道上,遇見那個被班上各色男子奉為班花的明媚女子。她對我淺淺柔柔的微笑打招呼,我停下腳步。
「ECHO,」她又笑了,笑靨如花。「去哪裡?不去上課?」我正朝校門口的方向走,的確是不想去上課。
「那裡也不去,」我也跟著她笑:「天氣太冷,冬至又到了,想去吃湯圓。」
她再輕輕一笑,對我揮揮手,漫步走向教室。我回著看她,款擺輕搖,背影——很美麗。
走到小吃店時,數數身上的財產,剩下不到三十塊。我沮喪地垂下頭,深深歎了一口氣,拐向公車站。經過許些家商店,各個門口都挺立著一株株五彩繽紛的耶誕樹。我拉緊身上的外套衣領,仍抵不過陣陣寒風的侵襲,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上了車以後,才稍微好過一點。
好像每年到了這個時侯,我都顯得特別的落魄!我看著車窗,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感覺很陌生,像遙遠以前的某個冬夜。
這種時侯,我總會亂想些不該想的——
有人拉鈴下車,我跟著下車。經過便利商店時,掏出口袋裡剩下的銅板,買了一包泡麵。
我打開大門,瞥見信箱裡躺著一紙信箋。
阿光寄來了一張醜陋的卡片,我邊看邊關,一邊將水壺插上電,等水滾沸。
前塵往事依舊揮卻不去,這時節,兩個頹廢的青年,在各自孤獨的領域,飲著寂寞的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