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緩慢地,碧靈樞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病沒好,沉香當然不走;病一好,沉香更不會走。她阿爹把她許配給你了,而今天,正是你和沉香的大喜之日,她嫁給你的神主靈位,還是我捧住那塊刻著你名字的木板兒,代你行大禮拜天地的。從此,沉香便成了我名正言順的嫂子,你的房就是她的房,你的園子便是她的園子,人說長嫂如母,我就算跟天借膽也不敢叫她別往你房裡去。」
望著眼前那人的臉,碧靈樞一股怨氣煙消雲散了,只覺得報完仇,全身通體舒暢,快活得不得了。☆☆☆「該死的!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面對阿爹一副事不關己、悠哉看戲的神情,碧素問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烈火性子。值得同情的是,他竟無法放聲狂嘯來宣洩怒氣,怕那幾面薄牆抵擋不住他的叫囂,屆時引來沉香,全部的心血就付諸東流了。
碧老在椅上掏著耳朵,細瞇著眼,老神在在地說:「再叫大聲些啊,憋在胸口容易積鬱成傷的。」「阿爹,您明知我不要沉香留在碧煙渚,怎可應允她嫁進來?對她來說,我是個『已死』之人,這樣做,分明誤了她的青春。」碧素問覺得頭疼欲裂。這一切荒謬至極,他從未預想到現在的狀況,也從不知他的小丫頭這般固執,事情演變至今,他成了徹底的輸家。
「天殺的,該死!」他不斷詛咒,握緊雙拳,指節處發出一連串清脆聲響。「該死的是你。」掏完一邊耳朵,碧老繼續掏另一耳,「你不早就死了?怎麼死人還會站在老夫面前說話、發脾氣?」「阿爹,退婚吧,我不要沉香嫁我。」他太生氣又太震撼了,費了一番力氣平下心境,但說話時,唇角仍顫抖著。「嗷!快打燈籠來瞧啊!死人還能自個兒選媳婦兒哩。」聽阿爹嘲諷說笑,跟來看好戲的碧二少爺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觸到大哥凌厲無比的目光,他才吐吐舌頭收斂神色,繼續當他的「旁觀者」。「唉唉,」碧老故意歎氣,語氣轉軟,「你倒說說,娶沉否進門有啥不好?她的病若痊癒,回了江南練家,我還得找個新丫頭替代她,她自願嫁進來這不頂美,有個正當理由將她留在碧煙渚上,這可是天大的便宜哩!想品茗時,有人為你煮水出茶,不花一毛錢的聘禮,便得了個永不支薪的使喚丫頭。」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張珍貴萬分的籌碼,能惹得你這小子大發脾氣。嘿嘿嘿……碧老心底奸笑幾聲,表面卻個動聲色。
「您幫不幫我?!」碧素問陰沉地問。「你是我兒子,我不幫你,幫誰?」碧老仍是陰險地細瞇利眼。他將耳掏子丟在茶几上,伸伸腰於,懶懶地打了個呵欠,繼而開口,「可是,你也清楚你阿爹向來一諾千金,答應過的事豈有反悔之理?現下,沉香那丫頭都已跟你拜堂成親,我已認同了她,若你不滿意你的媳婦兒,請自個兒同她說去,有本事,你便把她給休了,我也無話可說。」
這回,碧素問被將得死死的,真正的作繭自縛。鐵青著臉,他咬牙切齒地說:「她跟靈位拜堂成親,不是我,這樣的婚嫁作不得數。」「這道理你同你媳婦兒說去。」碧老閒閒地又打了個可欠,不耐煩地揮揮手,「真麻煩,被你們這些小輩累死了。走走,別妨礙我睡覺。」「阿爹,這是擺明為難我,」碧素問雙目冷凝,語氣夾著憤懣。碧老頓了頓,抬眼迎視他,然後微微一笑,「那你呢?擺明為難沉香那個丫頭。」這一時問,碧素問人才緊緊收縮,呼吸陡地急促,他嫌冷的雙唇扯動,揚出一抹自嘲的彎度,忽地又一甩,人已踏步離去。碧素問佇立在床邊良久,始終不敢靠近,曾經,那是屬於他的位子,而現在……巴他盯著蜷曲在上頭的小小人形,長長的秀髮在枕上披散開來,露出被子外是一截細弱手腕,他的床已被一個女子霸佔。
那張小臉猶有淚痕,碧素問捫心深鎖,雙手交負身後用力地握緊,強忍不伸手觸摸她的慾望。他該離得遠遠的,做個「已死」之人。一向,他清心寡慾而淡然靜默,怎會有如此保沉的欲求和飄浮不安的心痛?低低歎了一聲,他沒法尋得解答,鬱鬱的眼在她臉上穿梭,貪婪地想將她看個夠。
你活地這般固執啊……他在心頭默默低語,幽幽的,又是一聲沉緩低沉的歎息。那夢境離魂而詭異,沉香覺得渾身輕飄飄、軟錦綿,沒有一點力氣。恍恍惚惚中,一股熟悉的氣息漫入她的口鼻,她試著追尋而去,意識掙扎間,她聽見他的歎息,這麼綿長,這麼憂鬱,這麼教她魂牽夢縈……
她睜開眼,下意識地掉過頭來,望著床邊那黑色剪影,她合上雙眸又悄悄地睜開,靜靜的注視著,直到適應了一屋的黑暗,她面部的表情轉為柔和。動容地低喊:「大爺……」
那人沒有回應,卻飄然地往後退去。攸地,沉香由床上彈坐而起;碧素問心跳得飛快,沒料及她會清醒過來,見沉香舉動,他自然地退得更遠些了,清肅的臉上無一絲表悄,亦不發一語。
如果是夢,就讓她永遠別醒來呵……沉香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眼神清亮無比。像怕把他嚇走似的,她緩下動作,雙腳無聲無息的碰觸地面,涼意竄上未著鞋襪的小腳,她瑟瑟地打個寒顫,仍不敢眨眼,怕這一合上,再睜開時,那身影已煙消雲散。
「大爺……」她咬著唇,又柔柔地喊著他。碧素問仍不回答,怔怔地與她相對,他腦中一片泥漿,只能如磐石般杵在那兒,進退皆難。突然,咿呀一聲,夜風吹開了他身後的窗子,微冷的涼意拂進屋來,凌揚著他的藏青衣角。月光灑落下,他的身影不虛不實、捉摸難定,彷彿下一刻就要隨風而逝,由那敞開的窗子飛散隱去。
她不准!不准他離去!沉香驚懼萬分,冷不防地,她跳下床衝向碧素問,雙臂一伸,死命地抱住了他,那是一具冰冷冷的男性軀體,她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狂喜。
「我夢見了您……我終是夢見了您……」她一逕地呢喃,眼淚落下兩腮,唇角有滿足而感激的笑意。「大爺,您別要生氣,別責怪沉香……沉香很苦啊,這麼活著……有多苦啊……」她抓緊他的胸襟,嚶嚶哭,驀然,身子竟軟了下來。碧素問出手點昏了她。他雙臂圈住沉香柔弱的身軀,她腰肢不盈一握,臉埋在他頸窩處,唇正巧抵住他的喉嚨。忍不住,他側過臉,在她的頰上印了一吻,讓自己略咯粗糙的下顎蹭了蹭那片柔軟。
「沉香……」知她不會回應,碧素問終於開口。抿著唇又是歎氣,他將沉香打橫抱起朝床邊去,輕手輕腳地放下她,才要離去,卻發現一隻小平兒還緊抓住他的衣領不放。碧素問微微一怔,掌心撫上她的手,抓下了她,握住了一手的冰冷柔軟。
「你是個小傻子、為何同自己過不去?」那唇瓣輕合,眉睫也輕合,無語的一張清雅面容。他細細瞧著,一股莫大的大量推擠著他,教他放不開眼前這一切。咬咬牙,碧素問橫下心,將所有引以為傲的理智、冷靜和恩緒全部拋向九霄雲外,這一刻,他自私地只為自己。
脫下鞋,他挨著那具女性嬌軀躺臥下來,她馨香的體味鑽入腦神,心一緊,他的頭顱靠了過去,忍不住親吻沉香的小嘴……然後,他喉間發出一聲渾濁的歎息,強迫自己放開她的唇,他的頭猛地埋入沉香烏黑的發中,健臂已纏上她的軀體,將她抱進懷裡。心智倉皇無緒、心亂如麻,又矛盾無比,他是誰?他不是碧素問,他已喪失了自己。
天色帶著蕭索的味道,渚邊,江水靜靜地流著,一陣滲涼的風,不知由何處帶下幾片枯葉,輕飄飄落在漠漠江面上,載浮載沉,緩緩隨流水而去。
秋意漸濃了……沉香思忖著,微揚唇角。她仍是一件辜日衣衫,風撲在雙頰邊,涼絲絲的,她下意識抱緊雙臂,迎著風,一步步朝渚邊走近。然後,她停了下來,秋風寂寥中,佇立在那臨水而建的墓家前。
撫摸著深刻於墓碑上的那個名字,飄忽笑了笑,接著,她跪在塚邊,泥土沾附著雪白裙擺也不以為意,反倒掏出一方乾淨的巾帕,細細地拭掉墓碑上的土塵,小臉虔誠無比。一雙神俊眼眸不由得瞇起,碧素問隱身一旁,眉宇深皺地望著眼前情景。
在沉香擱下藥汁,躲開麝香兒的「監視」,獨自往這牆邊來時,他便一路尾隨著了。這靜寥的天地,沉香以為只有一人獨處,她放開巾帕,卸下腕上的一隻碧玉環,那是娘親為她套上,隱約還記得娘當時說的話——好好戴著,它會保你平平安安,往後當成嫁狀,將福分帶進夫家。將福分帶進夫家……沉香雙唇的彎度加深,化出一抹自嘲的笑,那笑染進眼中,幻化成清亮亮的淚珠。她沒帶來福分,反而讓大爺為她而死……指甲陷入泥裡,赤裸的十隻蔥指撥動墓碑旁的土,一小撮一小撮。慢慢地挖開一個洞,她將那隻玉環埋進,把土再度覆上。「您擺脫不了我呵……從今,我是您的妻了……」兩世相隔,那又如何?她聽夠了他的話,讓他左右她的意念,但最後,卻只有她自己受苦,孤單的一個人,像是不能破繭的蛹,被自身吐出的蠶絲困擾,不住地掙扎嗤咬,亦難逃命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