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歡樂為何?從此與她絕緣。目光轉向,她望著老父和娘親,輕輕地再次開口,「爹、娘,丫頭一向讓您們操心了,無論如何,請求您們原諒……丫頭沒辦法為爹娘盡孝道,不能承歡膝下……不管這身病能否痊癒,我一輩子待在碧煙渚上,不回江南了。」
「丫頭,你說這什麼話?!」練夫人首先發難,急急扳過女兒的臉龐,待她看清楚沉香的認真神情,不禁驚喊著:「要報答有好多種方法,你何苦留在這兒,當人家的使喚丫環?你吃了這許多年的苦頭,莫非上癮了不成,」說著,她便哭了,「娘不准的,娘捨不得你啊……」
「娘……」沉香伸手替她擦淚,「您成全女兒吧。」「你這丫頭——唉!」練老爺眉心糾結,不知說些什麼好。他瞪著女兒,深深吸了口氣,忍著音量地道:「你要留在碧煙渚?!你當真一輩子不嫁人?」
沉香垂下眉眼,當再揚起時,眼中那兩簇奇異的光華更為明顯。她歎了口氣,喃喃地說:」嫁人?這一生一世,可有人與共……」接著,她頭一甩,視線穿過周圍的人.直直地接觸到碧老銳利的雙眼。她的聲音好柔好輕,淡淡地問:「老爺,沉香作您的兒媳婦可好?」她說得輕巧,印震住了一屋子人。碧靈樞讓口水嗆得淚直流,他邊咳著,邊掙扎地吐出話,「沉香……你咳咳……你、你這是打算嫁給我嗎……」沉香搖頭,安安靜靜地說出驚人之語,「我想成為大爺的妻子……除了他。沉香誰也不嫁。」她不再聽誰的話了,也不再順誰的意了,終於,她找到了反抗的方法。他不與她纏綿,她偏偏不從,即便是死,從今生至來世,她的魂魄也要飛到大爺的身邊,與他相依。
第八章
唯有淚千行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晚霞在天的盡頭燃燒,雲染嫣紅,朵朵在蒼茫的天幕上綻放,無限美好中,帶著點滴淒涼。那女子一身素白,長髮瀑瀉而下垂至腰間,在柔軟黑澤中簪著一朵紅色的小小珠花。佇立在園間,她好似在祝禱什麼,頭顱一逕地低垂,落陽無聲無息,在她的髮梢和巧肩上鑲著一抹金紅顏色。
有人走近她,在她的身後停了下來,輕聲咳了咳,想引起她的注意。「你覺得如何了?沉香兒。」聞聲,沉香抬起頭,緩慢地偏過臉龐,凝著碧靈樞寫滿關心的俊美容顏,然後,她低笑了笑,「二爺,往後……沉香的輩分比您大了。」「哦……喊慣你的名兒了,若你堅持,我改口便是。」碧靈樞搔搔頭傻笑,心底卻覺不安,含糊地說:「我左右無事,便過來瞧瞧。你沒事便好,別想這許多。」
沉香點點頭,收回目光,她舉頭打量天際,小臉一貫的靜默,卻少了該有的安詳,眉梢是愁,眼波是愁,唇角輕抿亦是愁。淡淡地,她說:「天色要沉。」接著,她又斂下神態,像是在笑,一抹清苦的笑意。
「二爺,您歇息吧。為了張羅沉香的事,每個人都累了。」「不累不累——」碧靈樞揮動手,想咧嘴對沉香笑又急急煞住,覺得多少得裝得「悲傷」些、「心痛」些,才不會露出馬腳,讓沉香起了疑心,而事實上,他絲毫不想玩這種惡劣的遊戲,話到嘴邊就要吐出來了,拚命地吞嚥口水,硬生生地將其堵住。
「我……去陪陪阿爹。雖已服下一劑藥汁,你身子還在適應赤松脂的功效。早些歇息才好,明天,我再來看你。」他不知怎樣才能減輕沉香心上的痛楚,她看來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無生氣,卻偏偏強裝著,好似這一切一如往昔,大哥只不過是離家而已。哀歎一聲,他調轉了身,打算朝來時路回去,就在這當口,他眼角捕捉到拱門外的一截藏青衣色閃過。
「我走了,明天再來!」碧靈樞的聲音略略激動,未等沉香回話,他邁開步伐,以上等輕功急急追去。那藏青色的身影擺脫不掉碧靈樞,卻始終保持一段距離,兩人腳下如風。
一前一後相隨,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已繞至大宅後頭的渚邊,那裡十分隱密,平時極少人煙。飄搖的影子突然緩下腳步,讓碧靈樞追了上來。「看你躲至何時!」未瞧清對方模樣,碧靈樞竟大喝一句,身軀猛地半空躍起,拳腳老實不客氣地招呼過去。那人愣了愣,隨即出手擋開碧靈樞的攻勢,而碧靈樞俊臉忿忿,招式卻不含糊,將生平所學全使了出來,一招快過一招,一式強過一式,只想將對方狠狠地揍倒在地,彷彿與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二弟,這是做什麼?」那人只守不攻,已有些招架不住,他苦笑了笑,臉色卻十分慘白。「還手啊!莫非是瞧我不起?就算你不打,我也要揍人!」碧靈樞瘋狂地進掌,雙腿亦不留情,一旁的植物讓他踢斷無數。忽地,他尋出一個破綻,右拳變換成掌,直直地擊中碧素問的胸口。一陣氣血翻騰,碧素問單膝跪下,一手護住胸部,一手則撐住地面,他額際冒出豆大冷汗,臉色更白了。碧靈樞一時間也怔住了,他喘著氣,察覺到自己衝動下,真做錯了事。「大哥……」他吶吶地喊。碧素問調息一會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仍在笑,那抹笑意竟同沉香丫頭的一般渭苦。他盯著碧靈樞,低啞地說,「你的功夫學得很好,火侯練足些,將來也是厲害人物。」
「哇——」碧靈樞突然放聲大哭,他撲向前抱住大哥,力道之大差點將碧素問推倒在地。接著,也不管好不好意思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好不淒慘。
「你這是做什麼?都是大人了,還哭成這樣」碧素問又是苦笑。「你還敢問!你把我嚇死了,浪費我珍貴的眼淚,又把沉香兒害得失魂落魄,再這般下去,難保她不會投水自盡!」他惡劣地將鼻涕。口水和眼淚全擦在碧素問衣服上,才略略甘心地放開。
「她不會的。」碧素問臉色沉了沉。「會的。到時,全是你的錯!」若碧靈樞想要讓他內疚,他確實做到了。只見碧素問腳步微趔,緊蹙著眉宇,神情有些陰鬱。「這幾日,她的病可有起色?」「再沒起色,可不砸了碧煙渚的招牌!」碧靈樞沒好氣地回嘴,以往對大哥的敬畏心態,今日全教怒氣擠得煙悄雲散了。「先別欣喜安慰。原本沉香的病可以好三分的,但為了你,她吃少、喝少、話少,連笑也讓人看了心裡難受,什麼也沒了,眼淚倒是多得可把人俺死,身子有起色又如何?也不過比以往強個半分兒。你問她的病,不如問她的人,我直截了當告訴你,沉香該死的、天殺的、十分的、非常的不好!」碧靈樞活像吞下了成捆的火藥。
碧素問任著二弟指責,已無話可辯,但他始終相信,做下這決定是再正確不過的。將來,沉香會遇見比他好上百倍的人,等她嫁人生子,他已不在她的心田。不說話,碧素問將頭撇過去,面對一江碧水,盼望內心也能似水透明澄清。
這一切何需問?他有眼睛,自能瞧清沉香過得如何,更知這痛苦是避無可避。見他死,她必不好受,他快刀斬亂麻為她鋪出一條明路,要她從混濁的迷戀中清醒,儘管手段過殘,總是值得的。
這段時間,藏身於暗無天日的密室中調息養傷,好幾回,那紙糊似的贏弱身影無聲無息地閃進腦海,他無力抑制,即使合上雙眼,孤寂的黑暗裡,那白蓮清秀的面容、欲語還休的目光還有那雙冰軟的小手兒,再三於思緒中翻覆,令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危機。
再也難以忍受,內心的折磨毀損了他的理智,他渴望見她,才會冒險地隱身一旁——只一眼,短短一眼便夠了,確定她真正的完好無缺,誠實地遵守諾言,好好地養病,好好地生活。但現下,他後悔了,覺得自己多麼矛盾。
「你還想如何,大哥?你把沉香害慘了。」碧靈樞趨步向前,盯著他的側面。「往後……」碧素問深吸口氣,鬱抑地說:「叫沉香別往我房裡去了,少在房外的小園中徘徊,」連回憶,他也要她斬斷。
「這是不可能的!」碧靈樞大嚷,圓睜著眼,雙瞳中閃爍著詭異的光彩。碧素問未發一語,只是扭過頭瞥向他,大病初癒的臉上仍帶一絲頹然。「不會吧!莫非你還不知情?」碧靈樞真想放聲大笑,老大爺是公平的、善惡分明的,這才叫做「抱仇」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他勉強壓下幸災樂禍的音調,頓了頓又咳了又咳,擦亮雙眼,等著欣賞大哥待會兒的表情,那肯定是精彩絕倫、畢生難得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