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珍珠討厭被視為隱形人,大塊頭想批評,大可對著她發表高論,何必當著她的面和別人討論?「你有話,直接對我說。」珍珠用日文抗議,兩眼冒火的瞪著他們。大塊頭哈哈大笑,朝聶濤說道,「濤,我喜歡她的精神。」接著,他又轉過頭,同珍珠說了句話。珍珠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她不是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而是無法理解。「我說,你得讓我教你劍道。」他一字字地說,用的是生硬的中文,很不甘願似的。珍珠愣了愣,半晌才驚喜的大喊:「真的!你不能黃牛幄。是你自己要教我的。」這種說法,好像是他求她當地徒弟似的。他的臉不由得紅了紅。可是,他就是沒辦法放過練劍道的良質美材,遇見了,非把人家訓練成高手不可,這也是他水野英知一生中最大的弱點。
水野望向老婆,發現老婆嘴邊停著笑意,臉更紅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清清喉嚨對老婆嚴厲的說,「你有身孕還跑來這裡?你該去插插花、聽音樂,別動不動就看我們打來打去;你肚裡的女孩兒要溫溫柔柔的。」
「我偏要生個壯小子。」香織不甘示弱的回道。「可以。不過你得先給我一個女兒。」水野自顧自的走到門邊,一副日本大男人模樣,「現在,跟我回去聽音樂。」他雙手背在身後,愈走愈遠。香織跟了出去,走出門外幾步便停了下來。「水野英知,你過不過來扶我?不回來,今晚你也不用回房睡覺了。」不到五秒,水野先生便奔回老婆身邊,一面扶著她一面陪笑:「好香織,好老婆,我陪你回房聽音樂去。前幾天,我買了好多輕音樂的CD片,還有貝多芬、莫內的交響樂曲」
「是莫扎特,不是莫內。」她指正他,勾著老公的肩膀慢慢走。「好好,是誰都好,反正我們回房去。」就這樣夫婦倆說著走著,身影繞過迴廊轉角不見了。珍珠奇異的看著這一幕。原來鐵漢也會懼內,也會變成繞指柔……她忍不住笑出聲,眼光一偏,便發現聶濤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她所有的血液忽地往腦門沖。她從不知道自己這麼容易臉紅,自從遇見他,一這弱點就一發不可收拾的暴露出來,想克制也難。
她裝做不在意的躲進更衣室換下衣服,在裡頭待了很久。再出來時,聶濤仍在,他已除下劍道服,點上一根煙,斜倚在門邊吞雲吐霧,半邊身子背著光,形成俊臉上的明暗稜線,眼神幽幽遠遠的望向外面。
珍珠躊躇著,最後還是咬咬牙悄聲走近,在他身後輕聲的問:「你真是故意讓我隨水野先生學劍嗎?」聶濤捻熄了煙,轉身面對她,一雙鷹集銳眼鎖定了她的。珍珠被迷惑了,探索著他眼底深處似有若無的情感,無法自拔。「我必須在這裡停留幾日,你喜歡劍道,就好好學吧。」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以為你和我處於勢不兩立的狀態,你把我視為敵人,態度好凶、好惡霸。」珍珠迎接著他的眼光,娓娓地訴說,搜尋著他臉上任何細微的波動,眼光掃過他的冷眸、挺直的鼻、嚴峻的下顎和薄唇……突然,她好想伸手去撫平他眉間紋痕,和那抹微凸的傷疤。她不愛見他帶愁的神態,可是,憂鬱彷彿有數不盡的影子,密密地將他包圍其中。當她探究他,同樣的,他也在探究著她。兩人杵在門旁好一會兒,四周極安靜,偶爾一陣微風輕掠,拂過迴廊前的稚齡松柏,響起沙沙聲音,空氣裡飄著淡淡的土壤味道,和著熏衣草香。風把珍珠幾絡髮絲吹亂了,聶濤抬起手來將那些發攏到她耳後,不自禁的,大掌觸著粉嫩的臉頰,流連不去。他掌心的厚繭引出了珍珠內心剛冒了芽的情愫,然後,她發現自己被拉進一個強壯的懷裡,他的手臂緊緊地環住她,無法動彈。
他把頭埋入她的發中,低低細語:「但願……但願你真的不是。」他話沒講全,但珍珠完全明白。「你不用但願,因為我根本不是。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到現在你還不瞭解嗎?」「噓……」他放鬆了力道,但仍維持原來的姿勢,口中輕聲哺語:「一會兒就好,再一會兒就好。」珍珠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的臉頰和唇不時摩娑著她的長髮和耳垂。聶濤長歎一聲,音調暗瘀而低沉,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滿滿的全是苦惱。「這樣的決定對嗎?這場賭局,下的注太大,我不想輸、也不能輸。別背叛我,千萬不要…」
珍珠心頭跟著擰緊,她任由他抱著,心甘情顧的任他環緊自己。她枕著他寬闊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弦律,那麼規律、那麼捷勁,但是每一聲都透出無窮盡的憂鬱和壓抑。
她悄悄地把手掌貼著他的腰際,緩慢的、試探的移動到他的背後,也輕輕地圈住了他的腰。驀然間,珍珠心底浮現一個念頭。她多麼希望他快樂呵……
第六章
跟水野英知學劍道,對珍珠來說,是全新的體驗。以古日本武士劍流為根底的劍道,有水野的指導,讓她獲益匪淺,可是也吃足了苦頭。來富良野已有十天,每天,她必須天初曉時就起床。通常此時,劍道場的後院空地已有二十來名弟子聚集練早課,練握、舉、移、旋、劈的基本功,大約練個百來下左右。
水野雙手負在身後,立在屋簷下的迴廊,目露精光,逐一掃視院內每一個弟子。「谷澤,前步移兩寸、右肘曲上。」「八木,劈勢腕力不夠!」。「籐川,沒睡飽嗎?喝聲精神點。」他視線所到之處,口中隨即精確的指出缺點,被點的人,更加戰戰兢兢;有時,他對著珍珠咕噥了一大串日文,口氣嚴峻又急速,珍珠十句有七句不懂,只能停下動作,睜著無辜的大眼瞧回去。一遇上這情形,水野就只能翻白眼。
他是被老婆強迫學了那麼一丁點中文,但那一丁點中文用來教劍,根本就派不上用場;至於國際語言就更不必提了——日本人的英文能好到哪裡去?所以,當大伙結束早課,珍珠還得留下來接受「特別指導」。這時水野說話的速度會放慢,再加上動作示範,真不行時,只好勞動寶貝老婆香織了。不過這個時候,水野的臉通常臭得可以拿來做臭豆腐,他就是不想香織挺著肚子,看他們又叫囂又動劍的,嚴重影響胎教。
至於聶濤,常是過了晚飯時間後才見到人。他似乎很忙,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處理,眉頭總是深鎖著,偶爾和水野關在書房裡,一聊便是整晚。香織對這情形是習以為常了,至於珍珠,每每瞧見聶濤手持一杯酒,無言的坐在客廳一隅,任深夜的寂寥靜悄的籠罩他,她的心也跟著浮動。她想問他有何心事,卻不敢問、不能問,也沒資格問。她只知道,他們之間,隱約暗藏著一股波濤。或許,兩人都感受到這股暗流,已經強烈到就快要洶湧氾濫。珍珠震驚於自己對這段感情還懵懵懂懂時,理智便夭折了,只能依循感情期待著。而他,這個難懂難解的人,在冰冷寒霜的表相下,會不會有一絲溫柔?
想到這兒,珍珠又歎了口氣,手中的劍偏了準頭,如雷的怒喝立刻如預料的響起:「清醒點!劍頭三寸擊出無力!」現在是「課後輔導」時間,水野像棵大樹一樣杵在前方,一兩眼既犀利又挑剔的直射向她,哪裡容得她分心他想。「對不起。」收回竹劍,珍珠輕聲道歉。水野點點頭,一提起劍走近,用日文慢慢地說:「你和我打一場,好好運用這幾日所學。」「是」事實上,他驕傲而暴躁,正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典型;但教學時,水野既嚴厲又精闢,全身散發出大師級的威勢和氣度,在不知不覺中,她的態度也變得恭謹。
「你攻擊,我只抵擋。」他站定,擺好了姿勢。這是他與她第二次拆招,仍只有她單方攻擊。珍珠知道自己和水野之間實力相差懸殊,但心底還是不願服輸。她飛快的連續直攻,希望能逼他揮出一招半式。突然,珍珠後移一步,立刻又掠攻向前。正常的招式由上劈下,應是竹劍前三分之一處擊腦門,但只劈至一半,她竹劍小揮半弧,要打水野腰側。水野向後縮回,腳下自然地退了一步,而後反應迅速的又撲了上來。珍珠根本來不及眨眼,事情便了結了。她肩頭一酸,手裡的竹劍已被水野奪去。「劍道中沒這一招。」珍珠嚷著。竹劍被搶了,簡直是奇恥大辱。「更沒你剛才那一招。」他的中文不太「輪轉」。想到讓她的「怪招」逼退一步,簡直是奇恥大辱中的奇恥大辱。「上半招是劍道,下半招也是劍道,合而為一,這是另創高招。」她中文日文夾雜的說。這已成了她和水野的溝通方式。「見鬼了!」他低低詛咒一聲,想辯,又辯不過人家。輕咳了一下,他視線掠過珍珠的肩頭,朝她後方說:「她的攻擊技巧有進步,不過近身搏擊似乎不太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