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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決明

    見鴒兒目光含怨,魘魅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你現下心裡所翻騰的愛恨嗔癡,在飲下孟婆湯後,又能記住多少呢?」

    「她回來尋我,並非單單如她日前所言的那般?」鳳淮問道。

    他早先便覺得鴒兒話裡漏洞百出,若她只曾是株單純的樹,於情於理皆犯不著為他如此犧牲,但……若再加上一世的糾葛,一切便再清楚不過。

    魘魅聳聳肩,「你還是別知道太多,畢竟你早已是個不再擁有往世記憶的全新生命,是她太傻太癡太放不下,妄想能守著信約,再續前緣,如果每條離世的魂魄都像她一樣,那天下豈不大亂?」

    「我與她的往世,是什麼關係?」

    「那已不重要,馱負著往世記憶,是她的錯,該忘的、要忘的,還是別往心頭上擱,到頭來仍是空、空、空呀。」

    魘沉的嗓,隨即吟唱出看透世俗的曲詞——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東昇西墜為誰功?

    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權也空,名也空,轉眼荒郊土一封。

    歌聲甫歇,笑聲便起,都是出自魘魅之嘴。

    「你也毋需去探索前世的你是否違背了與她訂下的誓言,那些都過去了。」

    鴒兒試圖掙脫沉沉鐵鏈,逸出無聲喃語的唇,一開一合地喚著鳳淮的名,即使叫不出聲,鳳淮卻抬眸凝望她。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到老……也是你說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我為你回來,而你,卻拒我於心門之外,使我徘徊、讓我徬徨……

    鳳淮曾以為,自己是被人背叛、被人違誓的那方,殊不知,背棄誓約的人竟是他。

    她守著承諾,很傻很傻地守著承諾,甚至以為入世成為連理枝、比翼鳥,便真能如願以償,只可惜,他忘了前世種種,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來……

    誓言易許,卻難守終。

    「少了小沒良心的糾纏,你終於可以恢復奢望許久的寧靜。」魘魅兀自說著,忽略鳳淮此時肅然的神色。

    鳳淮記起那日她娓娓陳述著轉生為樹的那世,也是這般呼喊著他,每道聲音只要離了口,便化為氤氳的失落及恐懼……

    如今,他聽不到她泣血的哀鳴,卻將她的無助看得一清二楚。

    「將她留下。」

    「什麼?」魘魅一臉驚愕。

    「我說,將她留下。」鳳淮一字字緩緩重複,語聲清淺,但清晰。

    鴒兒的表情比魘魅更顯駭異,愣愣地眨著圓眼,若非她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鳳淮,她幾乎要誤以為那句話只是她的南柯一夢。

    「是我聽錯,還是你說錯了?你不想回歸以往恬然自得、平靜無擾的生活?」魘魅問。

    他當然想。

    世人皆怕孤單,他卻反其道而行,不僅不怕,更能樂在其中,他向來享受孤單,享受雪山之巔獨存他一人的靜謐。

    他不怕孤單,她卻怕。

    他也知道,留下鴒兒,只是留下一個以破壞他安寧為任務的嘈雜雀鳥,他必須忍受有個人隨時隨地出現在他眼前;忍受她在耳畔的嘀嘀咕咕;忍受她老是捧著笑顏要與他分享;忍受她大刺刺地共享他的房子、他的床:忍受她像只餓極的母狼,將他啃咬得不成人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受得了那些,也無暇深思,想留下她的話語卻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呵,先前我或許還能對她睜隻眼閉只眼地通融,但這回可不成。」魘魅的聲音轉柔,添了些疼惜,「因為有個魂娃在等待著鴒兒入世輪迴,進而妊娠懷胎,產下那魂娃,讓她得以重獲新生。我必須為那魂娃安排最好的人世出路——一個衣食無缺的顯赫家世、疼惜她的爹娘族親、視她為珍寶的體貼夫婿、平安順遂且富貴圓滿的一生,將世間最好的全都給予她,而且在所不惜!」

    即使見不著魘魅真實面孔,也能猜想他現下的神情是恁般溫柔似水。

    「為何挑中鴒兒為母?」這是鳳淮百年來首次喚出她的名字。

    「早在千年之前,那魂娃就該藉她之腹出世,卻因為鴒兒的愚蠢而連累那魂娃一併斷氣,這是鴒兒虧欠她的,總是要還清的親債。」

    當年,鴒兒自縊身亡,卻不知她已懷胎月餘,一尺白綾,一屍兩命。

    「況且我有恩於鴒兒,向她討這筆恩情並不過分。小沒良心的,你說對不對?」魘魅連討恩的方式也一併用上,足見他對那魂娃的重視程度。

    「我……」鴒兒無聲的唇瓣囁嚅。

    「我不會准許。」鳳淮開口。

    魘魅含笑地望著鳳淮平伸右臂,白虹雲煙緩緩在掌間成形。

    「嘿,想跟鬼差搶人?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難道你就打算拿那把已死的蝕心劍來搶?」魘魅發出魍魎沉笑。

    白虹雲煙雖在,卻只剩空殼——它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煙劍。

    「死了?白虹劍當真死了?」鴒兒訝然問道,她的聲音只有魘魅得以聽聞。

    「是真死了沒錯,那柄劍,也算功成身退,守著當年你刻在劍身上的承諾,也守著鳳淮輪迴入世之前的希冀,你要情深,他要情淺,教白虹劍如何是好?這柄蝕心之劍看來是六柄劍裡頭最忠心為主、也最辛苦的一柄。」魘魅沒開口,回覆的嗓音卻清晰地傳入鴒兒耳內。

    「那白虹劍為什麼會死?」

    「因為它很順利地完成了你與他的心願,終於可以卸下你們這兩個傻瓜加諸在它身上的重擔,它再無存在的意義了。嘖嘖,小沒良心的,哥哥我現在沒空再與你多聊,你沒瞧見他那要凍斃人的目光嗎?等我先解決掉他再來閒磕牙吧!」

    「你不可以傷害他!」鴒兒慌張大叫。

    鳳淮並未聽到鴒兒與魘魅的對談,對於方才魘魅說出白虹已死的事也不以為意。白虹是隨著他的法力——不,該說是情緒的波動而決定其強弱,白虹劍是否已死,根本無損於他的力量,反倒是讓失去蝕心劍控制的心緒再無法掩飾。

    「你知道世人是如何稱呼我?」

    「仙魔。似仙非仙、似魔又非魔,分明有近乎仙佛的資質,亦有成魔的無心無情,這兩者,你皆可輕易達到,卻也相同地遙不可及,你沒有仙佛的慈心或魔物的慾望,以致於只能介於仙魔交界徘徊。」魘魅如數家珍地回道。

    「那麼,你認為介於仙魔交界的我,搶不過一個區區鬼差?」冰晶長眸微斂,似笑非笑的唇畔仍是難辨他此時的真實情緒。

    「喂喂喂,你砍了我,是要折壽的。」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可是眼睜睜盯著世人一舉一動,砍死像他這般盡忠職守的陰司,罪加十等。

    鳳淮壓根不將他的好心告誡聽進耳裡,逕自再道:「還有,你認錯了一件事——我從不用白虹劍殺人。」

    「咦?」

    熠亮白髮騰揚起比白虹煙雲更炙烈的弧線,鳳淮笑了,露出他從不輕易表現的笑容,那笑,比冰雪更寒更冷。

    「因為白虹劍知道何謂手下留情,而我,不懂。」淺情之人,不懂何謂留情,更無情可留!

    這句笑語,讓魘魅自腳底發涼。他以為自己向來在鏡前的笑容稱之為猙獰,豈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論猙獰,他連鳳淮此刻笑靨的一半還不到咧!

    「我再問一次,人,留是不留?」

    「你再問十次也只有一個答案——」魘魅扯起勾魂鏈,傲然地抬高下顎,中氣十足地應道:「留!」雙手將勾魂鏈一端恭敬地捧在鳳淮眼前,這不是窩囊,只是好鬼不與惡男鬥。

    鳳淮沒伸手接過勾魂鏈,僅是輕送掌風,將鴒兒的精魂給打回軀殼裡。

    鴒兒幽幽轉醒,頭一件事便是恢復人形,將自己塞進鳳淮的懷抱裡,嚶嚀低泣,感動得亂七八糟。

    「鳳淮……」嗚嗚。

    「沒事了。」

    鴒兒抬起哭得慘烈的小瞼,伸手拉過鳳淮的雙臂,半強迫他圈摟著她。「你要安慰我……我剛剛好怕……」

    「我不會安慰人。」

    「你拍拍我的背,同我說:『不要哭,有我在你身邊,沒有人可以傷害你,誰敢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踐踏過去』。」鴒兒邊哭邊教導他,「順便再吻干我的淚水……還是你要吻吻我的唇也可以,我不介意的……嗚嗚……」

    那幾句肉麻話,鳳淮是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無奈地任她哭濕他胸前衣裳,遲疑地拍拍她的背脊。

    站在五步遠的魘魅撤收了勾魂鏈,笑看著兩人詭異的「濃情蜜意」,銀面具上的笑臉不曾更改,直直咧至耳珠於下方,好似反應著他此刻的好心情及陰謀得逞的奸笑。

    雙掌間再無贅物,魘魅緩緩將兩手交疊在胸前,包覆著懷中安寧沉睡的細微光芒。

    「瞧,我替你挑選的這個娘親很可愛、很會做戲是不?她將來一定會很疼很疼你,將你捧在手心裡呵護,不過……」低聲自語的嗓音因面具的覆掩而變成模糊,也更顯柔情,「你恐怕只能好生忍受你爹親的怪脾氣,希望你將來別讓他的冰寒給凍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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