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鏡水
他俊雅眉目流露不易察覺的柔和,卻說著硬式的公事:
「湛參贊,對於軍況,你有何因應之道?」
隱約有什麼波動在兩人週遭牽扯,湛露深吸口氣,沒讓自己再細想下去。閉睫再睜眸,她慧黠的臉龐已經掛著屬於「湛軍師」的精明笑容。
「我們先下一盤棋如何?」
※※※
白日,湛露維持著日常操練;到了夜晚,她便入上官紫營帳,一待就是數個時辰。
負責夜巡的士兵,偶爾會聽到裡頭傳來細小的爭執或者對話,不過更多時候,卻安靜得讓人疑惑。無人知曉他們在軍帳裡幹什麼,但據曾不小心偷看到的士兵證實,他們的大將軍和軍師,在這駐地前線,沒有討論如何戰勝的方法,只是夜夜對著棋局廝殺。
將官們如熱鍋上的蟲子頻頻跳腳,只怕兩人顧著用棋盤爭鬥輸贏卻遺忘正事。幾日過去,上官紫依舊沉穩,湛露練兵如常,士兵和將官本來急躁的心情,卻愈來愈是見怪不怪,逐漸緩和安撫。
官兵的想法皆同:如果不是有把握能勝,他們的主帥和參贊也不會成日如此悠哉,品茗對局了。不是嗎?
於是,焦慮的氣氛就在不自覺中趨於穩定。
「嗯?」上官紫掀開帳門,只見湛露睡在他的榻上,旁邊還擺放著他們倆圍攻數夜仍未有結果的棋局。
再定睛細瞧,才發現她懷中抱著半翻的厚重兵書。
大概這幾日和他研討軍情,所以倦了。
他們兩人數夜挑燈對戰,明著是在下棋,實際上卻是運用棋盤模擬戰場,找尋敵方弱點,務求此役一勝,更照她所願,先行穩住軍心。
一些小動作便可扭轉態勢,她的才智,實在令人激賞。
「晤。」她嚶嚀一聲,因為感覺寒冷,便下意識地更埋進他的被褥裡。
看著她毫無防備地睡於自己床榻,這景象著實令他心口蕩蕩。
正要喚她,尚未觸及接近,她就猛然地睜大眼睛,驚醒坐起。
她警覺地抓著胸前的兵書捏皺,那緊繃的表情在看到來人是他時,立刻消失。
「啊!上官……是你。」行軍之時,她一向淺眠,只要感覺有人近身,就會立刻清醒。
這數年來,她能夠放心睡得最熟之時,大概就是去上官紫侯府裡打擾的那幾次了。那段時日,她什麼也不想,沒有衛國抗敵,沒有征戰沙場,因為有他陪著,所以不無聊,還能舒解心情。
睇著她疲累的臉色,他道:
「你不用在意我。」
「欽。」她臉紅地幫他把被疊好,懊惱自己因為他留在帳裡的氣息太過熟悉而使她鬆懈,睡得如此隨便。「我可不是在偷懶。」她解釋。只是真的很睏。
「你不會因為這樣就被軍法伺候。」又非巡夜兵打盹,怠忽職守。
「我知你治軍嚴厲,又怎敢放肆?」她輕輕地笑了笑。
上官紫見她眉目間流露倦意,還是強打精神,心裡黯沉,並沒多說什麼。因為他知曉,公私分明的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在關鍵時刻示弱。
「如何,你已參破此局了嗎?」他點著棋盤。
「這是當然!」她眸中閃過精光。和上官紫連續討論數夜後,她得到的更多,他的確是個非常優異的戰友。「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請問將軍,你願意讓我全權負責嗎?」
她懇切地看著他。以往跟過的將帥,從未讓她如此緊張過。
上官紫沉默地凝視她,讓她心兒猛跳,半晌,才慢慢啟唇,道:
「湛參贊,請你務必求勝。」他軒眉昂揚。
上官紫和那些怕事又只在乎功名的三兩草包將軍不同,如果能得他首肯,那就代表著他相當信任她!這個認知讓她歡喜得不得了,比得知己軍大勝更為欣喜,一時興奮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謝謝、謝謝將軍!」啊!她好高興,真的!
這純真的舉動令得他一怔,下意識地摟住她的腰,讓彼此更為貼緊。
即便是他們志同道合,交情深厚,又擁有旁人難以瞭解的默契,兩人相識以來的最親密也就是如此了。
她沒有美麗的面容、動人的身段,卻比別的姑娘多了萬分勇敢堅持和端正純粹,這一切,足以展現她內在耀眼的光華,勝過外貌千倍。
「上官?」讓他給抱在懷裡,分享他的心跳和體溫,她無防備地羞紅了頰。
「你……對待每個將軍都是如此嗎?」他垂首,用那醇厚的嗓音貼在她鬢邊低啞呢喃。
「咦?」溫熱的雙唇觸及她的發,令她呼吸絮亂起來,「我、我沒……」從未和成熟男子如此接觸,她幾乎慌張得不知所措。
她羞澀的模樣令他心湖蕩漾,卻放開了她僵硬的背脊,道:「同袍因勝戰而簇擁,是極為平常的事,你不習慣嗎?」
她有那麼瞬間的困惑,不過見他神色平常,便鎮靜笑語:
「才不呢,那些大個兒背地裡笑我矮又不夠壯碩,當我是瓷,碰一下都不得,還怕若是惹惱了我,可有他們好看的。」她輕聲微笑,沒說出把她當成神仙膜拜的士兵呢!
就如同小兵不會抱著將帥歡呼打贏了,想當然她在軍營裡的地位,也就沒有人敢逾越。當初,她就是這麼認為,所以才很快地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軍紀規範,保持既讓他們信賴、又不至太近的距離以維護身份。
她可不是莽莽撞撞就決定從軍的。
「你真是……費心思了。」他意有所指。要能夠在軍營裡數年還不被發現,她所做的努力,從適才她無法安眠就可看出。
湛露以為他指的是疲累,僅是微微一笑。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在天之靈的雙親,肯定也會贊成支持。
的確是。如此一個奇特的女子,就算眼前再有困難,她仍無懼。
「你……沒想過離開?」他問。
「離開?」她像是有些訝異,怔怔地笑了一笑,「離開去哪兒呢?」
「離開,做個普通人。」他正經道。
她歇了笑,凝神地望住他。半晌,才道:「如果我走了……那你呢?你也會走嗎?還是你想馬革裹屍,老死在戰場?」
他沉默住。
「我們可是好對手、好戰友,我怎能先離開呢……」她輕輕淡笑,隨後,垂眸認真道:「我們兩個……說相似又有點不相似,雖然總是佇立在同一陣線,但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她會站在這裡的原因,跟他有點兒像,卻又截然不同。
「什麼差別?」他低沉問道。
她微愣,笑出聲:「很多很多差別。你是高高在上的武侯爺,我是不知打哪兒竄出的小參贊;你有尚書干金青睞,而我乏人問津;你有上官家的姓氏,我呢……我呢……」
「我對尚書千金無意。或許,你也並不是乏人問津。」
「咦?」她看著他,不懂。
他不語,俊美的雙眸映上她閃過疑惑的臉。
「你……最近講話都有些打啞謎呢。」她心跳有些快,所幸隱藏得很好。
「真正謎樣的人……是誰?」
他傾身,在她耳邊低吟這句話。她隱約抓住文字,驚得眼瞼輕顫。
※※※
翌日,湛露得上官紫諭令,全權負責。特選一萬五精兵,進行徹底且嚴密的訓練,更調派三萬老弱及新兵,開始在距離韃靼部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挖掘大面積的溝渠。
沒人知道這個參贊到底在想些什麼,就算是儲備軍糧不夠而想耕田增加,時間不夠,態勢不對,地點也大大錯誤。但湛露展現出來的,始終是自信與把握,眾兵即使有再多疑慮,最後也只能選擇相信自己的長官。
畢竟,下命令的不是別人,而是聞名軍旅的湛軍師。
數天後,監軍太監到達,所見到的,就是大半士兵不操練,反而跑去掘溝這種荒誕詭異的景象。
「誰能給我解釋?」粉面的吳太監坐在華麗太師交椅的主位,接過自己小廝遞上的熱茶,細聲詢問跟前一字排開的將官。
湛露漠然地睇向這已被雜物所填滿的軍帳。
監軍太監,想當然爾,是東廠的人。簡單來說,其設置目的是監視將領有無作怪。雖然她討厭被人盯著,但只要裝得乖巧點,相信他們也拿她沒辦法。
但,與其說監軍使是來監視將帥、控制軍隊,倒不如說這些官小權高的太監只是來軍營出遊。瞧瞧他們帶的家當,百寶盒、八步床、鑲玉桌椅、糕點香茗,還外加一名廚子。
只聽吳太監尖嗓道:「為啥咱們的士兵都跑去挖土了?」
湛露皺眉,實在不喜歡這監軍太監驕傲的語調。監軍使官位絕對沒有他們高,但權力卻是忒大,若是軍營裡的伺候不合他意,那麼回京後,兵部就會依照監軍使的記錄酌以賞賜罪罰;只要抓把柄寫個將帥意圖謀反,被陷害銀鐺入獄也是極容易之事。
這監軍太監的一枝筆,可以寫死一個大將軍。
湛露跨步,上前道:
「命令是我下的,這不過是作戰前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