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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思君此何極……

    李冰心中一動,忽爾揚起濃黑眼睫,燦燦晶眸氤氳淡淡驚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從前讀這首古詩,雖知是抒發深宮中人盼不到臨幸的深切悲哀,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那份惆悵,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與淡淡愁怨。

    為什麼「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便要「思君此何極」?

    為什麼需要如此盼一個人?為什麼盼不到一個人便要如此反覆相思?

    為什麼?

    李冰移開橫笛,定定直視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為不得不然吧,因為就算不想盼,不願盼,一顆心還是自有它的主張。

    就因為想,就因為盼,所以盼不到時才會如此惆悵寂寥,而不得不反覆相思。

    不得不——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不得不」,從來只有「要風得風」的任意自得。

    從來不曾被迫做過什麼,從來便是她想怎麼樣便怎麼樣。

    如今,一顆心都被他牽著啊。

    因為一顆心都被他牽著,所以不得不盼,不得不怨,不得不相思。

    為什麼?她不想啊,不想這樣,不想如此所有情緒,所有心思盡讓一個人緊緊牽引啊。

    她不想礙…一陣清脆的茶碗碎裂聲驚動了她迷濛的思緒,李冰輕輕眨了眨眼,費了好大心神才認清眼前不知何時立了個美秀倩影。

    「春蘭,有什麼事?」她靜靜一句,像是看清了春蘭面上驚駭無倫的神情,卻又沒真正讓它落到心版上。

    「公主,您……您……」春蘭瞪著她,眼神有震驚,面容帶惶恐,語音梗在喉頭,呼吸不順。

    「我怎樣了?」她依然嗓音清清。

    「流……流淚了。」彷彿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氣,春蘭終於吐出一句。

    「我流淚?」她輕輕蹙眉,不覺伸手往面上撫去,觸手所及果然是一片濕潤。

    她流了?

    她瞪著柔嫩瑩白的掌心,瞪著方才輕輕抹拭過,承接幾滴透明淚珠的濕潤掌心。

    那透明如水的液體是——眼淚?

    為什麼她會哭?她從不曾落淚的啊,不記得自己曾經落淚。

    「公主!」春蘭忽地一聲悲喊,明眸燦亮,彷彿也漾著淚光,她看著李冰,又悲切又沉痛的,「您究竟怎麼了?為什麼哭?究竟……」她忽地哽咽,「受了什麼委屈?」

    受了什麼委屈?

    李冰怔怔望著春蘭激動而關懷的面容,輕輕搖頭,「我沒受什麼委屈啊。」

    「如果沒有,那您為什麼……告訴春蘭,是不是我們惹得您不開心了?」

    「別胡思亂想,你們沒有惹我不開心。」

    「那為什麼?公主,是為什麼?」春蘭依然激動,「是誰?告訴我是誰?」

    「不是誰,沒有誰。」李冰搖頭,微微狂亂地,「別問,別問……」她嗓音稍稍拉高,才在在腦子裡計較著該怎麼避開貼身婢女的疑問時,便聽見了一聲尖銳震耳的厲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那狂烈抖顫的聲音淒厲喊著,「公主……公主吐血了——」

    第六章

    不知怎地,平日佈局闊朗、采光明亮的書房這幾日總顯得陰暗狹窄,教除了工作應酬外便整日窩在書房裡翻閱公文、讀書寫字的蘇秉修老覺得透不過氣來。

    自從接下了中書省轄下的職務,挾著才氣逼人的進士名銜再加上駙馬爺的特殊身份?

    他成了中書令面前的大紅人,跟前隨後,工作忙得很。

    但工作即使再忙,應酬即使再多,他依然有回到狀元府的時候,依然有一個人寂靜獨處的時候。

    這樣的時候,待在書房裡讀書寫字照說該是他最大的樂趣了,但他卻老心煩氣躁、一顆心難得靜下來。

    在煩什麼?

    他下會駑鈍到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不願相信,不願面對。

    他不樂意知道一顆心煩亂急躁皆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他立誓遠離的女人,一個他要她永遠別再出現他面前的女人。

    他不樂意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因為李冰,那個高傲任性的天星公主。

    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她了,她過得可好……該死!蘇秉修驀地下頜一緊、眉字陰鷙地蹙起。

    她好不好關他啥事?她是個公主,怎會過得不好?

    她肯定好得很!哪需他來多管閒事?他哪來的資格?

    他在心底嘲諷著自己,忽地一甩頭,站起挺拔的身子,隨手選了一枝毛筆,宣紙一攤,翠玉紙鎮一壓,俯身令毛筆吸取飽滿的墨水。

    接著便是一陣狂放揮毫——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瞪著紙上激放狂野的最後兩句,俊眉驀地一挺。

    「給我拿酒來!」他命令著身旁的書僮,頭也不口。

    書僮領命而去,不到半盞茶時分,便聽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蘇秉修伸出左手,「酒。」

    他簡單一句,那人果然也遞上一杯上好醇酒,他仰頭一飲而盡。

    「好!果然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慷慨說道,隨手一甩酒杯,又是一陣振筆疾書。

    青青子拎,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瞪著剛剛寫就、墨痕未干的字跡,忽地愣了。

    當日曹操為渴求天下賢才而沉吟,而以杜康解憂,那他今日又是為誰沉吟?為何要以杜康解憂?

    莫非是為了……

    他倏地一凜、擲筆,不願再想。

    「再給我酒。」他命令著韋幢,語音不覺瘖啞。

    「表哥今日好興致啊。」

    帶著笑意的嗓音柔柔揚起,蘇秉修一驚,驀地回首。

    「是你。」他微微訝異,以為該是書僮站立的所在原來佇立的是表妹窈窕美麗的倩影,她還端著托盤,盆上安放一壺濃醇好酒。

    自從風寒痊癒之後,她經常像這樣忽然來書房裡看他,陪他聊天解悶。

    「表哥沒想到是我吧?」白蝶望著他,眼眸晶燦,「我瞧你狂放揮毫,又喝酒又摔酒杯的,興致高昂得很啊。」她頓了頓,嘴角忽爾嫵媚抿起,「沒料到一向溫文儒雅的表哥也有這樣激狂的一面,小蝶還從不曾見過呢。」

    她眸中毫不避諱的熱烈欽慕驚怔了蘇秉修,他搖搖頭。

    嘴角半無奈地拉起一絲苦笑。

    「得了,小蝶,你就別嘲弄表哥了。」

    「才不是嘲弄呢。」白蝶搖頭,盈盈走近,一面擱下托盤在書桌上,一面仰頭朝他送去一抹嬌媚的微笑,「人家可是真心讚美。」

    他忽地別過頭,不想接觸她若有深意的眸光,一面準備收拾紙筆。

    「這些小蝶來就行了。」白蝶柔柔說道,纖纖素手按住他忙碌的大手。

    他一愕,瞪住那雙主動緊貼住他的柔荑。

    「表哥就儘管喝你的酒吧。」她語音低婉,晶燦美眸迎向他,雙手依然沒有離開之意。

    他不覺蹙眉,主動抽離雙手,彎腰抬起方才甩落地的酒杯,提壺斟了一杯。

    蘇秉修一飲而盡。

    為的是甩開方才迷亂沉吟時腦海不受歡迎的念頭,以及之後白蝶奇特的眼神。

    但一轉首,又正面迎向白蝶熱切的眸光,他不禁眼皮一跳。

    「表哥,小蝶有話想問你。」

    「什麼話?你問吧。」

    「那日你對公主說喜歡我……」她一頓,彷彿嬌羞無限。

    面頰染上淡淡紅暈,「是真的嗎?」

    他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知道表哥一向就疼你。」

    她紅唇一噘,顯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疼不一定代表喜歡。」

    他無奈地搖頭,「若不喜歡,又怎會心疼一個人?」

    「真的?」她眼眸一亮,走近他,仰起一張嬌美容顏,「不騙我?」

    「嗯。」

    「太好了。」白蝶笑容粲然,「太好了。」她凝睇著他,好半晌,眸子熱烈的欽慕忽然氤氳,轉成某種朦朧情霧。「表哥。」

    她低低喚著,素手一揚攀住他頸項。

    「小蝶,」他蹙眉,試圖拉開她手,她卻緊抓不放,「別這樣。」

    「我喜歡你,表哥,我喜歡你。」她輕聲告白,含羞帶怯,語氣卻極端堅定。

    「我知道。」

    「你要了我吧。」

    「什麼?」蘇秉修強烈驚詫,「你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討厭,人家當然明白。」白蝶睨他一眼,接著彷彿不好意思地垂眼瞼,螓首亦往他胸膛婉轉偎去,「我是認真的。」她低低地,嗓音微微沙啞。

    「不,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蘇秉修依然震驚,他搖著頭,硬生生將她扯離自己,望著她的眸光蘊涵安撫與勸慰。

    「你現在神智不太清楚,回房休息吧。」

    「我不要!」她銳聲反駁,激烈地搖頭,恍若不敢相信他會拒絕自己,「我腦子清楚得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小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激動地重複,「我知道你喜歡我,表哥,我也喜歡你。」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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