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明明是既慌亂又迷惘的,又似乎有一絲絲羞澀,心臟不聽話地怦然直跳。
她記得當自己冰涼的唇擦過他的臉時,那一瞬間的心悸。
她——像是享受,又像害怕那樣的感覺,像是有些渴望他再抱她,又像承受不了他如此貼近自己。
那健壯有力的臂膀曾如此緊緊環抱住她……也同樣緊緊掩住白蝶。
李冰心一涼,臉頰的溫度霎時褪去許多。
那臂膀會擁抱她,同樣也會擁抱白蝶,而且還更溫柔、更憐惜。
方才在白蝶房裡看著蘇秉修擁著白蝶,那副溫柔心疼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了。
那臂膀——是屬於白蝶的。
不是她的,不是她李冰的……
天,這怪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李冰一凜,驀地抬手撫住喉頭。
是怨恨、嫉妒,還是揮不去的惆悵?
她不確定,只知道紛擾的滋味一時間全梗在她胸口,教她連呼吸也透不過來,「公主,原來您已經回來了。」清脆爽朗的嗓音打斷她迷茫的思緒,李冰緩緩旋身。
是冬梅,嬌俏的圓臉蛋滿面笑意。
「什麼事這麼開心?」她淡淡問道,不甚經意地。
「咦,公主不曉得?」冬梅似乎有些驚訝,「剛剛公主上那個白蝶房裡沒碰上蘇老夫人嗎?」
「婆婆?」李冰一愣,「沒有啊。」
「啊,那公主一定是沒見著那一幕了。」冬梅一擊手掌,彷彿極為扼腕,「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
「沒見到老夫人教訓那個白蝶啊。」
「教訓?」李冰翠眉一攏,「怎麼回事?」
「方纔冬梅去見了老夫人,跟她說了那兩個丫環的鬼話。」冬梅解釋著,笑容挺得意燦爛,「老夫人聽了好生氣,直說都是那個白蝶惹的禍,說要好好去教訓她呢。」
「她要去教訓白姑娘?」李冰聞言,翠眉攏得更緊了,禁不住睨了貼身婢女一眼,「冬梅,你太多事了。」她輕輕喝叱一句,一面說,一面便提起鵝黃色紗羅裙擺往白蝶居處走去。
冬梅被教訓得莫名其妙,「為什麼?公主,難道冬梅做得不對嗎?那白蝶是該好好教訓啊,她不應該一天到晚霸著駙馬爺不放,太不識相了嘛。」
「唉,你不懂的。」
「怎麼不懂?冬梅知道那兩個丫環說的話固然可惡,可著不是駙馬爺一直待在白蝶房裡,下人們也不會傳出這麼難堪的流言,歸根究底,都該怪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她病了啊,駙馬去照顧她情有可原。」
「我說她是裝病!」冬梅不服氣他說。
「冬梅!」李冰凝住步伐,凌厲瞪她一眼。
冬梅一怔,自從一進宮她便被派來服侍這位人人敬若天神的主上,期間固然小錯不斷,可公主從沒有對她生氣過,不曾斥責她,甚至不曾以稍稍嚴厲的眼色瞪她。
公主一向是那麼平和、冷靜,雍容大度。
可這一回公主真的生氣了,結結實實地瞪了她一眼。
「我錯了嗎?公主。」她迷惘地問,「難道您不氣那個白姑娘霸佔了駙馬爺,不希望駙馬爺常常過來這兒看您?」
「我……」李冰一窒,頓時無話可說。
在釐清內心複雜的思緒前,她實不知自己是否生氣,是否怨怒,無法明明白白否認冬梅的疑問。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怨怒,知道自己絕不願意冬梅去挑撥蘇老夫人教訓白蝶。
她不希婆婆傷了白蝶,間接也傷了蘇秉修的心。
她……其實她在意的是怕傷了蘇秉修啊,她不希望傷了他。
一念及此,她步伐更加迅速了,輕靈如風,悠然吹過狀元府後花園,轉進西廂。
還沒踏進白蝶房門,便清晰聽聞裡頭傳來的哀泣聲。
她心一涼。
已經太遲了嗎?
雖然她將步履放得極輕極緩,蘇秉修仍然敏銳地聽見了,他驀地揚首,待目光與她相接後,瞬間凌厲非常。
李冰一陣輕顫。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瞪她,幾乎是用吼的。
這一低吼,驚顫了她,也驚動了白蝶,後者自他懷裡揚起螓首,望向李冰的眼眸氤氳哀怨。
「我……我來看看白姑娘。」李冰話語方落,便見白蝶激動地抓緊蘇秉修衣襟,神色倉皇,彷彿極端害怕。
蘇秉修先拍了拍表妹的肩以示安撫,接著方輕輕推開她,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挺直面對李冰,「你還來看她做什麼?」他目光不善,鷹銳的眼眸掠過怒焰,「你嚇得她還不夠嗎?先是讓人在船上故意絆她落水,又在我母親耳邊嘴碎,挑撥離間。夠了吧?
你還想做什麼?」
「我……」她想做什麼?她根本什麼也沒做啊,他為什麼說是她讓人絆白蝶落水的?
「你誤會了,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沒有絆她落水,還是沒有挑撥離間?」他吼道,猿臂一展,忽地激動扣住她雙肩,「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怎能如此過分?」
「我沒有這麼做。」
「什麼?」
「我沒有這麼做。」她揚起眼瞼,定定迎向他冒火的眸光,一字一句。
「你……」他似乎為之氣結,目光灼烈,呼吸一陣急促過一陣,「怎能如此睜眼說瞎話?」
她心臟一痛,「你不信我?」
「我只要你做了事就有擔當承認!」
「你認為我會做那種事?」
「我……」他語音一窒,星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樣焰彩。
「你不信我?」她再問一次,雙拳握緊,唇瓣微微顫動,眸光卻堅定地圈住他。
蘇秉修回瞪她,「是!我不信又怎樣?你是個公主,本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是,我是個公主,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她雙拳愈握愈緊、纖細的指尖幾乎要嵌入掌心,「你既明白這一點,又何需責問我一切?你沒有資格!」
天,她在說什麼?她本意不是如此的,她明明沒有做那些卑鄙勾當,為何要衝口而出這樣讓人誤解的話?
她究竟在做什麼?這樣只會引得蘇秉修更加憤怒啊。他果然更加憤慨了,緊緊扣住她肩膀的十指掐得她發疼,而那對黑眸裡蘊涵的憎惡更強烈得令她無法承受。
她驀地低掩眼瞼,無法承受他那樣的眸光,心臟一顫一抽,每一次心跳皆是一次苦楚。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的,公主就能夠如此自私任性,如此為所欲為嗎?」他十指又是一緊,顯是激動異常,但語聲卻不知怎地由高昂逐漸轉為低沉瘖啞,「我以為你不一樣的。
我竟曾經有過那樣的想法……」
他瘖啞的低語令李冰眼瞼一顫。
「不錯,我算什麼?有什麼資格質問你?」他咬牙切齒,鷹眸裡的烈焰逐漸滅了,「我算什麼?」他低低地、自嘲地自喉間滾出一陣沙啞笑聲,奇異地竟像籠著一般沉痛。
李冰怔怔望著他。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他忽地一伸雙臂推開她,一字一句說道,「別再出現我面前,我不想見到你!」
他要她離他遠一點,永遠別出現他面前?
他不想見到她?
李冰一陣驚顫,不敢也不願相信如此決絕的話語出自他口中。他真那麼說?真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她?
他怎麼能?
「你不能這樣,你無權……」她搖著頭,心緒一陣迷亂,「我是你的妻子——」
「是我的妻子又怎樣?」他倏地打斷她,「我並非出於自願娶你。」
她一怔,默然凝定他。
而他,彷彿無法承受她怔然迷惘的眸光,驀地別過頭去,「我並非出於自願娶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一點也不。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不喜歡我。」她怔怔地,極輕極緩地重複,驀地回轉星眸,凝向白蝶,「那你喜歡她?」
「她?」
「白姑娘。」
「我是喜歡——」
她看見白蝶唇畔泛起微笑,燦爛的、帶點得意的微笑,嬌俏的美顏跟著染上甜蜜的紅暈。
她心一緊,不想再看。
「我明白了。」她輕一句,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她語調空靈,平淡無起伏,聽不出一絲情感。
蘇秉修不覺皺眉。
「你不想見我,就不見吧。」她說道,低眉斂眸,「我無所謂。」無所謂的。
她想,旋身飄飄然離去,衣袂翩然,步履輕逸,彷彿毫不沾塵。
※※※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冰低吟著,癡癡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爐,飄著淡淡清香。淡淡地,縈繞著她面前,縷縷裹圍著她,朦朧若霧。
她眨眨眼,恍著想認清眼前遭煙淡淡籠圍的事物,但神思其實早走了千里遠,看不見眼前一切。
胸口有種極悶極郁的感覺,像個扭緊的死結,揪得她透不過氣。
彈琴去不了這莫名的感覺,那吹笛呢?
想著,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靜靜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瑩的翠玉橫笛。
輕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階怨」惆悵低回的音調,一節一節,儘是淒惻哀婉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