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該死的榮幸!
蘇秉修陰沉地抿緊唇,原先就不甚高昂的心情因為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更顯低落。
他記得自己曾對李琛賭咒,她可以強迫他娶她,別想他會好好待她,他會讓她明瞭世事並不能盡如人意——就算她是那個受盡眾人崇仰的天星公主也一樣!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溫柔待她,寵她、憐她、疼她。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他蘇秉修拋下自尊伺候她。
那麼,他現在在這裡幹嘛?
他厭惡地蹙緊眉頭,眸光陰沉地盯著那個靜靜坐在湖邊,仰望夜空的佳人身影。
他該在書房裡讀書的啊,今晚原訂好好溫習的《戰國策》是他最欣賞的一部書。
有幾點明顯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不該在這兒,蘇兼修陰鬱地朝自己指出。第一、他正翻閱著自己最愛的書籍,照理不該捨得離開書房一步。第二、夜深天涼,他不安歇便罷了,干麻沒事找事出來散步?第三、就算散步也不需來到這座屬於她的院落,還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偷瞧她的倩影。
其中,尤以最後一點最令他憤怒。
天曉得他多想仰天長嘯,喊出自己滿腔不悅、憤慨、迷惘與莫名其妙。
他多想狂喊怒吼,就算震破了天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沒有。一來是這樣無濟於事,二來他該死的竟然不想驚擾到她!
他不想驚擾她,在她如此沉靜而孤獨地坐在湖邊巨石上,一個人默然凝睇夜空寒星的時候。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那線條極端優美的側面彷彿勻上一層淡淡的迷惘,恍若掩上一襲薄薄輕紗?
她眉頭緊鎖,唇瓣微微顫著,全身上下籠著教人心臟一緊的惆悵憂愁……該死的憂愁!
她是個頤指氣使,要什麼有什麼的公主啊,哪識得何謂愁滋味?
何況她又是天星,一向最無情無感的一個女人。
她不懂憂愁的,不需懂,也從來不懂。
她一向沒有情緒起伏的,既不容樂,也無哀傷,不笑不哭,無嗔無情。
不是嗎?是李琛這樣告訴他的啊,不會有錯。
錯的是他,是他看錯了,想錯了,莫名其妙。
他該走的,蘇秉修冷冷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該再多逗留一時半刻。
他該掉頭離去,就像那天一樣。
他該離開的。
可是他走不了。非但走不了,不聽理智命令的身子還往前又走了幾步,直到立定她在清涼夜風中微顫的身軀後。
他聽見她歎息——輕柔卻悠長的歎息,那彷彿不堪一擊的嬌弱身軀又打了個寒噤。
蘇秉修頓時感到不耐,雙手一揚解開頸前衣帶,一個利落的迥旋將黑狐披風復落她纖細的肩。
李冰一陣驚顫,轉過在星光掩映下更顯秀美絕倫的容顏。「是你?」她輕輕一呼,有訝異,有迷惘,蛾眉仍舊微微顰著。
「夜深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幹嘛?」他粗魯地問。
「我……出來散步。」
「都快三更天了,幹嘛沒事找事?你那些宮女沒勸你安歇嗎?」
「我沒理會她們。」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為什麼?」
她沒有立刻回應,朦朧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他沒做聲,劍眉一緊。
「這些天你不都待在書房靜心讀書嗎?怎麼會忽然上這兒來?」
「我……」他無法解釋,一股莫名怒氣忽爾席捲,嗓音不知不覺提高,「這是我家,我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
「哦。」她只這麼淡淡應了一聲。
而他胸中無明怒火燒得更旺,「怎麼?你不以為然?」
「我為什麼要不以為然?」
「因為這座宅邸是你父皇賜下的!」他低吼。
「父皇既賜給你,這宅邸便是你的。」她平心靜氣,「你是有資格隨意進出。」
「我——」他驀地住口,開始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在瞪視她安靜的容顏片刻後,忽地用力甩頭,轉身舉步意欲離去。
「等等。」她驀然揚聲,身子跟著微微慌亂地站起,「你的披風。」
「你披著!」他頭也不回。
「可是天冷……」
「知道天冷就不該穿得如此單薄!你嬌生慣養得連一點常識也沒嗎?」
她當然有常識。他究竟當她是怎樣的溫室花朵,會蠢得連這樣的常識也沒?
李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挺直背影,不覺緊緊咬唇。
她就是因為曉得天冷不該穿得單薄才要還他披風的,他的書房離這兒還有好一段距離,他只穿那麼一點不怕凍著嗎?
可是他凍不凍著關她什麼事?她為什麼要如此擔憂,一顆心如此忐忑,直無個安落處?
她為什麼要為他擔憂?她……李冰嬌顏忽地刷白,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她為他擔憂嗎?她真擔心他凍著嗎?這簡直——不可思議。
她從來不曾為誰擔心憂慮過,從小到大,不曾對任何人付出一絲絲關懷。
為什麼會為他?為什麼他特別?
她怔然迷惘,不覺雙手交握胸前,將他為她披上的披風用力拉緊,緊到他殘留的體溫彷彿能透過她肩膀滲透入她慌亂不安的心,注入一道溫熱暖流。
那令她奇特地感到安全,心跳卻又抑制不住地怦然失速。
於是她嬌美的容顏更加迷惑了,而這深刻的迷惑準確地落入躲在夜色另一邊,一雙燃燒著嫉妒與憎恨的黑色幽瞳。
那對黑色幽瞳的主人在足足又瞪視了李冰將近半支蠟燭時分後,才冷著一張臉龐悄然離去。
※※※
「蘇愛卿,天星最近好嗎?」
例行的上朝完畢,皇帝立即私下召見第一天上朝面聖的蘇秉修。
蘇秉修抬起頭,黑眸宜直落定端坐御書房龍椅的當今皇帝,他語音依然同方才在朝廷上一般低沉威嚴,面容也靜定如常,但神色卻掩不住一股只屬於父親的深切關懷。
她好嗎?
他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問題。她不能算好,也不能算不好,事實上,她好不好他根本一點概念也沒。皇上要是知道他與李冰到現在還不曾同房,肯定會龍顏大怒吧。
他躊躇著,還不確定該如何回應皇帝這個認真的問題時,聖上已再度開口。
「前兩天天星派人捎來信柬說她一切安好,要朕別擔心。」皇帝搖搖頭,半無奈地,」可朕怎能不擔心呢?」
「公主很好。」蘇秉修終於朗聲回道,「請聖上放寬心。」
「我想也是。」皇帝微微一笑,「蘇愛卿肯定待天星很好吧。」
事實上,他待她冷淡得很。
「這……」蘇秉修沉著,不願意欺瞞聖上,「微臣不以為自己待公主很好。」
皇帝笑了,清朗的笑聲滾出喉間,「蘇愛卿不必自謙。天星都告訴朕了。」
「她告訴皇上?」他忍不住揚眉。
「她在信上都說了。」皇帝笑望他,那慈藹的眼神彷彿普通人家的父親在看自己的女婿一樣,「說你深夜還會為她添衣呢。」
他為她添衣?
蘇秉修有片刻茫然,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個他讀不下書、莫名其妙去到她院落的夜晚。
那一夜他是把披風留給她披上了——她稱之為他為她添衣?
他對她那麼淡,為何她在給皇上的書信裡仍是為他說盡好話?她為什麼……不告御狀?
我為什麼要告御狀?
他彷彿記得她曾經這樣說過,原來她是認真的,心中真是那麼想。
不但不告御狀,甚至還為他說好話?
為什麼?
蘇秉修劍眉一軒,心底忽地泛上某種古怪的滋味,彷彿有些酸,有些苦,又帶些澀。
「好好待她,蘇愛卿,你知道她是朕最疼愛的女兒,雖然朕很少接近她。」皇帝說著,語音忽地低沉,低低澀澀,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總之你好好待她吧,她命不——」他說到這兒,彷彿驚覺自己會透露什麼,連忙住口。
蘇秉修莫名其妙,「怎樣?」
「沒什麼。」皇帝搖搖頭,湛然有神的黑眸轉了一圈又回到蘇秉修身上,凝望他好一會兒,「天星這孩子從小不曾開口要過什麼,你是她第一個要求。」
「我?」
「就因為她第一次開口要求,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為她辦到。」皇帝意味深長他說,「朕知道你有心上人,委屈你了。」
「她說我隨時可以娶妾。」蘇秉修小心冀翼地試探道,炯炯黑眸盡量不露痕跡地盯著皇帝。
龍目精光一閃,「她這麼說?」
「是。」
「這丫頭!」皇帝歎息,彷彿極為無奈,「罷了,她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吧。隨便你想什麼時候娶妾,朕不反對。」
「這樣豈不侮辱公主?」
「無妨的。」皇帝搖搖頭,語音愈來愈細微,「反正總有一天你會再娶……」
「什麼?」蘇秉修沒聽清。
「沒事。」皇帝連忙否認,「沒事。」
可蘇秉修是聰明人,怎會瞧不出享有蹊蹺?
公主是何等金枝玉葉,李冰又是皇上最寵愛的掌上明珠,說不可能許他娶妾,委屈地跟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啊。可不僅李冰這麼說,就連聖上也不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