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他拖著只餘淡淡疼痛的右肩站起身,在白色單衣外罩上藍衫,繫緊腰帶,一頭散發則用條藍布簡單一扎。
稍稍穿戴整齊後,他打開門,屋外正對著一方小小庭園,栽著幾叢香花,空氣清閒。他左右張望,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灰色人影穿過遠處的門廊,緩緩走來。
是這次任務的副統領,他的得力助手。
副統領發現他醒來了,步伐變得倉促,「統領你總算醒了,我們都擔心得要命。」
「我沒事。」夏停雲搖搖頭,微微一扯嘴角,「我昏過去很久嗎?」
「將近兩天呢。」
兩天?那麼久?他有一瞬茫然,片刻回神,「事情怎麼樣?還順利嗎?威毅侯人呢?」
他想起當晚在千鈞一髮之際,預先安排的兵馬按照排定的時刻衝進了威毅侯府,把侯府的侍衛們獨立核算了個措手不及,還順利擒到了侯爺本人。
而他,在底下人圓滿達成了任務後,彷彿下了個撤回的命令,接著便不省人事了。
「事情解決了,」副統領笑得暢快,「威毅侯那老狐狸當場被弟兄們逮到,現關在揚州府牢裡,等著統領醒來發落他進京處決呢。」
「很好。」他點點頭,心裡一轉,終究還是最放不下他的好兄弟,「令羽呢?他平安無事吧?」
「喬公子很好,只前兩天統領高燒昏迷,他彷彿緊張得很,整整一日一夜沒睡,一直守在床榻邊看護著您呢。」
「他守了我一日一夜?」夏停雲心一動,一時間腦海彷彿浮起某幅朦朦朧朧的圖畫,然終究想不起發生了何事,「他現在人呢?」
「走了。」
「走了?」他怪叫一聲,瞪大眼,「什麼意思?」
「昨晚見統領總算高燒退了,喬公子便退出了您的廂房,收拾了個簡單的行李就說要離開揚州。」
「他離開揚州?」夏停雲難抑激動,猛然抓住下屬肩膀,卻又因牽動肩傷,忍不住眉頭一陣抽緊,「他離開揚州去哪兒?」
「屬下不知。」副統領搖頭,瞥他一眼,彷彿奇怪他的激動,「屬下也勸他等統領醒來告別過再走,可他堅持得很——說不定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他——回京城了嗎?為什麼要不告而別?為什麼連等他醒來見上一面也不肯?
菲非令羽他——
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這句彷彿糾纏了許久的夢魘又在他腦海裡迴盪。
究竟為什麼?為何賢弟會突然如此說呢?莫非他還為那晚他選擇保護品薇,棄他於不顧那件事生氣?
夏停雲心口一痛,忽地一轉念,「品薇呢?」
「劉姑娘?應該在她房裡歇著吧。這幾日她心神不寧的,有些奇怪,像是受了重大刺激一樣……」
「品薇,你還好吧?他們告訴我你這兩天都沒怎麼進食。」
廂房內,夏停雲據案品茗,湛纓黑瞳一直緊緊鎖住面前社會關係蒼白素淨、低掩著羽狀眼睫的女人。
「我不想吃。」她幽幽啟口。
「怎麼不想?」他微微拉高嗓音,其實早猜到是為了什麼,「因為周祈?」
她彷彿呼吸一顫,終究輕輕頷首。
「你覺得對不住他?」
「我是對不住他。」她低度低地,語氣卻逐漸激動起來,「我不值得他犧牲一條命,他待我太好了,我——」她嗓音一啞,再說不下去。
「品薇。」夏停雲長長歎息,想勸她,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他真沒料到那周祈竟是如此性情中人,肯為了心愛之人犧牲性命,教他也不覺欽佩。
「停雲,我想——」劉品薇忽地揚起眼睫,明眸秋水漾著深深哀痛,「我不能回長安了。」
「為什麼?」夏停雲無法理解。
「我決定——落髮為尼。」
「什麼?!」他難掩震驚,怔然半晌後,急急追頭號,「你不顧太子殿下了嗎?這回任務成功,皇上肯定龍心大悅,還有突厥與威毅侯勾結的事,你得了這個情報立了功,他說不定會恩賜你陪伴太子殿下……」
「這個情報是周祈臨死前告訴我的,他要我拿這個情報換取自己的幸福……」她搖搖頭,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淚水驀地盈滿眼眶,「可我怎麼能?怎麼能拿他一片真心去換……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可是品薇,那是你一向的心願啊。」
「不,再不是了。」劉品薇伸展衣袖拭去眼淚,在一陣深深呼吸後,神情轉為木然,「我現在只希望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品薇!」夏停雲又急又氣,忽地攫住她雙肩,輕輕搖晃著,「他是為你而死不錯,可你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報恩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品薇,我不信你真能放得下殿下——」
「你錯了,我可以的。」劉品薇低低細細地開口,語音澄澈冷靜,「現在的我,是一個男人用他的命換來的,他犧牲了自己保住我,我不能當作沒這回事。你明白嗎?這裡,」她忽地指向自己胸膛,凝住他的美眸堅定異常,「已經有他一顆心深深嵌入了,這輩子我甩脫不了,也不想甩脫,更不想在他留給我的心裡,烙上另一個男人的形影……你明白嗎?」
「品薇!」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搖搖頭。
「你告訴他忘了我吧。」她淡淡說道,微微一扯嘴角,「因為我收裡已經沒有容納他的角落了。」
「我不相信,品薇,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如此絕情,輕易便能忘卻癡戀許久的殿下。」
「你不懂,停雲,女人愛一個人時固然可以不顧一切,滿心滿懷只有他的形影,可一旦感到絕望了,或者感覺不地了,她要收回情感也可以是夫妻決絕的。」
他一震,「你的意思是——要收回對殿下的一腔情意了?」
「不錯,我就是這麼說。」
「她……真這麼說?」一個低啞的,彷彿壓抑著什麼的嗓音沉沉揚起。
「是,她就是那麼說。」夏停雲輕輕歎息,幾乎有些不忍直視眼前這個一向意氣風發、英氣勃勃的男人。這一瞬,他一向的驕傲彷彿忽然隱去不少,總是神采奕奕的面龐也淡了光芒。
這是長安,是東宮,眼前負著手若有所思的男人正是當今太子殿下。
他沉吟良久,一雙英銳赤眸終於重新凝定夏停雲,「停支你說,孤該怎麼辦?」
夏停雲一窒,半晌,只能默然搖頭。
「你說,孤把這太子之位讓給三弟如何?」
他一驚,「殿下!」
「三弟文武全才,不見得當不起這個地位。」
可太子殿下會甘心退讓皇位嗎?他自小聰明伶俐,習文練武,一切的教育便是為了未來接掌天子之位;何況他自個兒也頗有點野心,一直希望將來君臨天下時為國家社稷做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能甘願為了美人捨棄江山嗎?
夏停雲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道:「三皇子固然不錯,但終究不及殿下果斷,何況換嗣之事非同小可,牽一髮動全身。」
「孤明白。」太子微微一揚嘴角,黑眸掠過異樣光芒,「如果是你,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回心愛之人吧?」
夏停雲一凜,猶豫片刻後終於毅然點頭。
「孤就知道。」太子點點頭,炯然星眸凝定他,「你這人是有點狂氣的,如果你是孤,恐怕早捨棄了這一片大好江山,追隨美人去了……可我做不到。」他搖搖頭,薄銳的嘴角淡淡自嘲地揚起,「我佩服像你這般任情任性的男人。」
是嗎?太子殿下佩服他?佩服他任情任性?
是啊,他一向以任性率情自許,一向不在乎他人言論,只求對得起自己良心。但如果他的任性到了背離倫常的地步,他的率情到了連老父、好友都無法承受的程度,那又如何?
他還真能不介意世俗眼光,不理會家人朋友的期望嗎?
他還真能不顧一切去追求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人嗎?
他還真能去找那個自己一向當成好兄弟,卻不對他做出禽獸之舉的賢弟嗎?
從揚州到長安,這十幾天仔細回想,他終於記起了自己病中祖籍迷亂時究竟做了什麼事。
他——竟然緊緊抱住喬賢弟,對著他又吻又親,就像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那樣。
可他——令羽他是個男人啊!就算他這個做哥哥的老覺得他偶爾神態靦腆,溫婉羞澀,兼之容顏清麗,較諸女子還勝上幾分,也不該對他做出如此荀且之事!
怪不得賢弟會生氣,怪不得他想與他斷絕兄弟關係。
原來是為了他這個大哥如此不尊重他啊。
他不告而別,或許正是為了想與他脫離關係,乾乾淨淨斷絕來往,永不想見。
他該黯然接受的,該默認賢弟這樣的行舉,該就此消失在他面前不再打擾他,但為什麼——這兩天他還是瘋狂地派人在長安城內外尋找,尋遍了城內外每一戶姓喬的人家,甚至連不姓喬、家中有年紀相仿青年男子的民戶都打聽遍了,就是沒有令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