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李冰無言,凝望他片刻後終於重新落坐,「你希望我安慰你?」
「我沒那麼說。」他悶悶地回道。
「你覺得我能瞭解你的痛苦嗎?」
「我……」他話聲一窒。
是啊,他為什麼一定要天星留下來陪他?莫非他真以為她能瞭解他鬱結的心緒?她不會瞭解的,從小便寡情少欲的天星怎能瞭解他的苦悶?怎能感受為情所苦的滋味?
他搖搖頭,忽然笑了,笑聲暗症又滿是自嘲。
這一刻他真羨慕天星,真的羨慕!若他也能如她一般無情無慾就好了,那他便不會為了深愛月牙兒而痛苦,為了深愛一個人卻被她背叛而傷心,為了這樣一個女人離開他他竟然還克制不住滿腔思念而憤恨——如果他同她一般無情就好了,便不會有這許多折磨人的苦澀啃噬心頭。
如果他同她一般無情就好了。
「天星我羨慕你,」他喃喃低語,繼續斟酒狂飲,「我真的羨慕……」
李冰凝望他好一會兒,「父皇要我來問你,大婚之日可需延期?」
「延期?為什麼?」
「你心情不好不是嗎?這副憔悴模樣也不適合成親吧?」她直率地回答。
「適合!為什麼不適合?」李琛語音沙啞,嘴角翻飛起怪異的弧度,「成親本來就是件蠢事,跟一個女人許下終生之約更是愚蠢至極。我李琛又要再做一次傻事了,難道還要滿心喜悅去面對這一切?」他冷哼一聲,神色倏地陰沉,「這樣的心情再適合不過了,有何不可?」
「是嗎?」李冰淡淡應了一聲,「你覺得可以就行了。」
「是啊,有何不可?有何不可!」李琛揚高聲調,口氣嘲諷至極。
仰頭再盡一杯苦酒之後,他忽地舉著敲案,吟起詩來。
「我出東門游,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在中。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
李冰聽著,不覺微微訝異。
這是魏晉時代一位名喚繁欽的不得志之士所寫的「定情詩」,描寫一名女子與情人一見鍾情,在一段甜蜜熱戀過後,忽而慘遭遺棄墜落絕望深淵。
「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寨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徒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李琛反覆念著最後兩句,神態愈發激動狂躁,「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她竟有臉這樣說,竟然敢這樣說!」他恨恨地揚聲,摧亮的黑眸之中除了熊熊怒火,還有淡淡淚光,「好像對不起的人是我,不是她。是她背叛了我啊,這一切難道還算是我的錯?」
他狂怒狂罵,狂歌狂飲,彷彿承襲了晉代名士遺風,毫不克制地宣洩滿腔感情。
不知怎地,李冰的心忽地微微一動。
「別喝了,九堂哥。」說著,她皓腕一翻,劫走他扣在指間的酒杯。
「讓我喝!」他一聲低吼,伸手意圖搶回酒杯。
她不讓他得逞,「不成,你飲過量了。」
「用不著你管。」李琛皺眉,「你走。」
「是你要我留下來陪你,不是嗎?」
「我現在不要你陪了,」他近乎無理取鬧,「你走!」
李冰輕蹩蛾眉,凝視著這個與從前迎然不同的男人。他像是醉了,有些語無倫次,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任性。
他從不如此的,至少她以前不曾見過他這般模樣。
「這就是愛嗎?」她凝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終於真正問出了口。
「什麼?」李琛因她突如其來的問題一楞。
「你今日會如此痛苦,就是因為你深愛她,她卻離開了你?」
「我會如此痛苦是因為她竟然背叛了我!」他低聲怒吼,「她走了最好,就算不走我也打算休了她。」
「你打算休了她?」李冰不解,「為什麼?」
「因為她騙了我!」李琛狂吼,「因為她表面上愛我戀我,其實連我們的孩子都不肯生。你相信嗎?」他一陣重重喘氣,忽而激動地抓住她雙肩,「她竟然想吃藥打掉我的孩子!她打算親手扼殺自己的孩子啊,這是什麼樣的母親?她怎能狠心若此!」
他厲聲怒罵著,在一陣激烈搖晃後總算鬆開李冰吃痛的纖肩,提起案上銀色酒壺,就口直灌。
李冰看著透明無色的酒灑順著地方唇流逸,「你知道她上哪兒去嗎?」
他沒回應;直到飲盡壺中之酒,才粗魯地舉起衣袖扶唇,「不知道。」
「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擔心她一個女人家隻身在外。」
李琛心臟一緊。她問話雖平淡,卻正刺中了他藏得最深的心事,他握緊雙拳,不願承認自己竟然還關心那個薄情寡義女子的安危。
「我擔心什麼?那麼會算計、演戲的女人還需要我替她擔憂嗎?說不定她這會兒早又勾上了另一個男人——」他語聲未畢,忽地左頰吃痛,結結實實挨了一個清脆耳光。
李琛一愣,有半晌腦海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逐漸恢復神智。
天星打他?
他眨眨眼,映人眼瞳的李冰面容同樣滿是震驚,不敢置信。
不,不是天星、那會是誰!
是誰如此大膽敢甩他堂堂趙王世子耳光?
他半茫然地轉動眸光,終於,一個隱在一旁的朦朧身影逐漸清晰。
是個……女人?一個農飾高貴、神色卻冷淡肅殺的美人兒她瞪著他,如烈日般的的的眼眸燃著意欲吞噬他的怒意。
是這個他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甩他耳光?
領悟了這一點,李琛更加莫名其妙,「你是誰?」
「對不起,小王爺,」同樣因這一幕驚怔許久的湖碧終於開口,神色焦慮不安,「我一直要她別進來的,可是她卻硬闖進來,我沒辦法阻止——」
李琛揮手止住了湖碧驚慌的解釋,銳利的眼眸直直圈住面前的陌生女子,「你究竟是誰?」
女子對他帶著怒氣的嚴酷眼神毫不畏懼,同樣直直回視他,半晌,方不疾不徐地回應,「我是喬翎。」她語音清朗,吐出這個教他震驚不已的名字。
「喬翎?」
「不錯。」
「你就是停雲的妻子?」他怔然半晌,眸光不覺梭巡過她全身,從她英姿颯朗的美麗容顏到玲政有效的窈窕身材,「你不是悄悄跟著停雲下江南去了?」
喬翎濃挺的眉毛一軒,彷彿很不樂意地提到那件事。
「我回來了。」她只這樣淡淡一句。
「停雲呢?」
她聞言眸光一閃,「我不知道。」
李琛蹙眉一直過了好一會兒遺忘的怒氣才重新張揚,兩束冰冷眸光射向她。「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打我耳光?」
「為什麼不敢?」喬翎依然神色自若,憤慨的神氣並不見得出地少上幾分怒意,「我不僅要打你,還要好好痛罵你一頓。」
「罵我?」李琛瞪她簡直不敢置信。
這女人瘋了嗎?竟然這樣闖過趙王府,甩他耳光,還大言不慚地說要痛罵他。
她究竟以為自己是誰啊?
「我是喬翎,月牙兒的姐姐。」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多年來一直把她視為親生妹妹,要有誰敢侮辱她,我第一個不饒他。」
「你說我侮辱她?」李琛驀地一甩衣袖,一陣冷笑,「倒要好好請教。」
「你說她工於心計,四處勾引男人,難道不算侮辱?」喬翎咬牙切齒,「她從來就不是那樣的女人。」
「不是嗎?」他冷哼一聲,「那是因為你不夠瞭解她。」
喬翎翠眉一揚,「難道你就瞭解她?」
「至少清楚她是如何會作戲的薄情女子。」他嘴角歪斜,「她是個連自己親生骨肉也能扼殺的可怕女人。」
「你說什麼!」她怒喝一聲。
「我說她是個連自己親生骨肉都能冷血加害的可怕女子!你知道嗎?為了打掉肚裡的胎兒,她不惜四處求藥方喝草藥,」他全身顫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枉費我如此愛她疼她,她卻原來如此冷酷無情……」
「我不相信。」
「你不信也得信,」李琛忽地失去耐性,「事實就是如此!」他狂怒不已,幾乎克制不往牙關的顫抖,「她走了也罷,竟還有臉留下這樣的詩詞,就好像是我對不起她一樣!」
語畢,他憤怒地摔過一張信柬。
喬翎本能地接住,迅速測覽。那斑斑墨跡正是月牙幾手筆,她筆致婉轉,卻仍流露難抑的傷悲。
「我出東門游,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衣中。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她一句句迅速讀過,愈讀愈感心酸,恍然,淚意不覺湧上眼眶,「愛身以何為,借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寨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
終於,她讀完了月牙兒留下的詩,淚珠亦不聽話地滾落。
「你哭什麼?」李琛不耐煩地喝問。
「你不懂嗎?」喬翎怒現他,「你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