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
就好像是最後的一朵雲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就讓他拉弓射她吧,將那現實的羽箭狠狠地、精準地射入她胸懷,讓她一顆總癡癡懷想著少女夢想的心能真正地、完全地死去。
讓他射她吧,像獵者毫不留情地射下傻傻振翅的白鳥,落下漫天羽。
讓他重重地傷她吧,好讓她能完全死絕了一顆對他懷抱著妄想的心。
就讓他傷她吧,她心甘情願。
但為什麼……心,會這樣地疼?淚,無休無盡地流?
她不是心死了嗎?不是已決定不再為他流淚,為什麼還要這樣揪著一顆心揪得整個胸膛嚴重發疼?
「傲天,你傷了我,可是,你也留給我美好的回憶……」她喃喃地,淒然低語。「你……讓我無法乾乾脆脆地忘了你。」
如果他終究要傷她,為什麼還要曾經待她好?為什麼還要關懷她、在乎她,在她發燒昏迷時徹夜守護著她,在她燒了那一桌難以下嚥的菜後一口一口地吃完?
為什麼不完全冷淡無情地重重傷她,偏還曾經溫柔體貼地待她?
為什麼……要吻她?
「為什麼?傲天,為什麼?」她低低地問,明知遠在異鄉的他不可能回應,仍是傻傻地、癡癡地問著。
為什麼……
她展開眼瞪,讓月夜中氣氛格外寧謐的校園映入眼簾。
月華清冷,拖曳她怔然凝立的削瘦身形在地上繪出灰色暗影。
她望著校園,她半晌,方悄然舉步,輕逸的步履如幽魂般飄過校園中曾經深烙在記憶版上的每一處。
但,變了。
在她腦海裡可以清楚描繪的一景一物全變了。
曾經停立在邊緣,怔望著裡頭游魚穿梭來回的青翠池塘不知何時消失了,填平成和週遭一般高的平地,鋪上灰白石板,成了學生們可以蹦蹦跳跳的一方小小廣場。
運動場也變了,變得更加寬敞、設備完善,甚至新蓋了廣闊的足球場。
想當時,傲天他們的還只能在種著草皮的操場上踢球呢,現在學弟妹們卻有了一座真正的足球場。
都變了,就連從閃陷在涼亭後一條可以直通學校後山翠湖的小徑被封了。種滿一片青翠樹木。
連翠湖也上不去了嗎?
薛羽純停立涼亭,右手扶著冰涼的亭柱,身子微微抖顫,忍不住突來的心傷。
她還記得那方翠湖,記得有一陣子傲天常一個人偷偷躲在那兒練習游泳,渾然不知一切已落入她的眼底。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忍不住覺得好笑,有一日不知為何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從背後冷不防推他入湖裡。
他竟真嚇到了,全忘了剛剛習得的粗淺泳技,在湖裡載浮載沉。
她也嚇到了,沒料到他竟會如此慌張失措,連忙跳下湖去救起他,召來救護車送他去醫院。
是她救了他的。
可爭強好勝的她卻在他醒來後不肯承認,假裝自己是羽潔。
是她親手將他推向了羽潔,親手毀了自己的少女夢。
是她的好強將自己一直偷偷喜歡的男孩推離自己。
是她的錯……
能怨嗎?
不能怨的,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承受。
一念及此,薛羽純突地悲愴難抑,激顫的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倒向涼亭邊冰沁的石板長椅。
一切都變了,這座曾經消磨三年青春歲月的校園,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一切都在變化,不停地前進,唯有她還停留在多年以前無法舉步。
真的該離開了,她不能一輩子將自己困在這兒,一輩子將自己的心困在他身上。
她該走了……
想著,薛羽純垂落眼瞼,形狀美好的羽睫靜靜低伏,而淚,剔透地沾染其上。
☆☆☆
「我相信,滿樹的花朵,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種子。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誰?是誰在她耳畔讀著這首席慕蓉的詩?
是夢嗎?
「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那聲音,低沉婉轉,蘊含著無限柔情與深意。
那一個字……那一個字究竟是什麼呵?是否是她一直癡心想望的那個字。
「羽純,天很冷,你睡在這兒不怕著涼嗎?」那聲音,再度輕輕柔柔地拂過她耳畔,彷彿極端心疼。
薛羽純心跳狂野,朦朧地呻吟一聲,意識卻陷在無底黑洞醒不過來。
可感覺卻還是存在的,她清楚地感覺那溫柔嗓音的主人將她的身子擁入懷裡,用他灼熱的胸膛溫暖冰涼的她。
她感覺一道奇異的暖流深深沁入心底。
「今天是你生日對吧?不知怎地,我猜到你會來這裡,我們……也算有默契吧。」
是誰?怎會知道今日是她生日?
「羽純,你究竟怎麼了?在這裡哭著入睡嗎?」溫熱的頰緊緊貼住她的,同樣溫熱的氣息則輕輕吹向她鼻翼。
「讓你哭的人……是我嗎?」他問,帶著濃濃的懊悔,臉頰磨蹭著她。「對不起,還痛嗎?我沒想要打你的,只是、只是因為……你那時也哭了。」他一頓,忽地深深歎息,「如果當時我不打你,如果當時我不能強迫自己狠下心來,我便再也約束不住自己的心了,管不住自己飛向你……」
話語一落,他隨之陷入沉默,好半晌,灼燙的唇瓣忽地印上她眼瞼,輕輕吻去簾上的濕潤。
「對不起、對不起……」他低低地。
然後,兩瓣唇繼續蜿蜒而下,細細地撫過她瑩膩的肌膚,終於,停留於她沁涼的紅唇。
他柔柔地、卻深深地吸吮著,在親暱的深吻間傾注無限依戀。
她輕輕喘息,承受不住這樣的柔情蜜意,只覺心跳快得幾乎迸出胸膛。
是誰?究竟是誰這樣吻她?
是……他嗎?
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
她真想張開眼,想看看究竟是誰。
可她不敢,怕一張開這樣美好的夢境便消失了,怕那張開眼見到的不是自己一心期盼的那個人。
不,她不要醒來,不要醒來知道自己只是做夢。
就讓她繼續夢下去吧,永遠。
不要醒來。
☆☆☆
但她還是醒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展開眼瞼,輕輕地、緩緩地。
朦朧的眼瞳有一瞬,認不清存在面前的一切。
好一會兒,淡粉紅色的天花板才真真正正映入眼簾。
是她的臥房,她睡在……自己的臥房。
那甜美的一切果然還是夢。
薛羽純怔怔地、朦朧地瞪著天花板,說不出掠過心頭的是一番怎麼樣的滋味。
她醒了。
為什麼要醒呢?
失望、惆悵、怨懟,紛至沓來的情緒驀地淹沒了她胸膛,令她心跳一陣急一陣緩,呼吸不順。
她驀地直起身子,赤裸的玉足踏上冰涼的地板,激起骨髓一陣冷顫。
她不想醒來,真的不想。
☆☆☆
「她還在睡嗎?」
「嗯,大概有些著涼了。」
「是嗎?」先前問話的男人沉吟半晌,終於,揚起意味深刻的眼眸,「傲天,你為什麼回來?」「我……」任傲天一震,雖明知一定會面對弟弟這樣的質問,但心緒仍是一陣猝不及防的慌亂。他蹙眉、咬唇,陷入長長靜默。
「究竟為什麼?傲天。」任無情不耐煩了,一向溫煦儒雅的面孔毫不客氣著對兄長的不滿。「你不是決定和羽潔重修舊好了嗎?不是就決定在德國結婚定居?為什麼還回台灣來?」
「我……這裡是我的故鄉,難道我不能回來嗎?」
「你當然可以回來——但離羽純遠一點!」
任無情帶著濃厚警告意味的言語再度令任傲天身軀一震,揚起莫測高深的黑眸,「你很護著她,無情。」他說,深深望著任無情,「你覺得我接近她是為了傷害她嗎?」
「你不是嗎?」
「當然不。」他直覺地反駁。
「或許。」任無情同樣深深回凝他,沉靜的語聲卻隱隱蘊著諷刺,「或許你確實從未存心要傷害她,可偏偏每一回都重重傷了她!」
他面容驀地刷白,「我……她真的因為我——」
「你心知肚明。」任無情瞪他一眼,拂一拂衣袖,怒氣沖沖地旋身,「我去看她。」
「無情……」
「你可以走了,我會照顧她。」
「不,無情。」任傲天上前,扯住他手臂。「讓我來。」他低語,語氣居然帶著祈求之意。
任無情感到驚訝,驀地轉頭,「為什麼?」「讓我照顧她。」他只是這麼一句。
「不行!」任無情尖銳地拒絕哥哥的請求,「我不能把她交給你。」
「她不是你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她不是你的!」任傲天微微提高嗓音,濃密的眉峰緊聚,躍動著火焰的黑眸藏不住激動。「她不是你的女人,你沒資格用那種語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