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發生什麼事了?」
「任先生……任先生他——」
「他怎麼了?」她問,心跳驀地加速,面色亦跟著微微刷白。
「他在房裡大發脾氣,連奈爾斯先生也勸不動他。」
「他發脾氣?」她驀地擲下筆,匆匆起身便往房門外走,一面問著緊緊隨在後頭的夏綠蒂,「怎麼回事?」
「他……說要喝酒,奈爾斯先生不肯給他,說這屋裡的酒全都丟了,他就發了好大的脾氣,不停摔東西,好、好可怕……」
夏綠蒂微微顫抖的敘述薛羽純更加快了步履,如風般地捲過樓梯,奔過長廊,來到盡頭任傲天的主臥室。
還未進門,裡頭傳來的一陣猛烈咆哮已得她忍不住一顫,腳步一凝。
「我說給我酒!該死的你聽不懂嗎?給、我、酒!」咆哮聲響徹整間屋子,伴隨著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以及一陣清脆的玻璃碎裂聲。
裡頭,一個狂怒的男人正掀起狂風暴雨。她,要冒雨前進嗎?
想著,薛羽純輕輕搖頭,微微苦笑。
重新邁開步履,她終於還是選擇進入暴風中心。
門內,一片遭狂風暴雨凌過的紊亂不堪,各式各樣的物品東倒西歪,摔碎一地。
而那個造成這一切亂象的男人正坐在輪椅上,桀驁不馴的臉孔直直對著停立一旁、面色蒼白的管家。
接著,彷彿是感受到她的侵入,那對野獸般的眸子朝她凌厲瞥來。
薛羽純呼吸一顫,費了一番力氣鎮定心神,「這裡就交給我吧,傑生,你先出去。」她朝管家微微一笑,遣走彷彿還心有餘悸的他。
一直到房門悄聲掩上,窈窕的身子才轉向那面色陰鬱的男人,兩道翠眉不贊同地顰起。「你究竟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她冷凝的嗓音平淡靜定,卻清楚流露出責備意味。
他沒說話,發紅的眼眸瞪視她,灼燒著熊熊火焰。
「我不是告訴過你從此後不許再無端酗酒嗎?」
「我也說過不需要你這個女人來干涉我的一切。」他終於開口了,冷冷地、澀澀地。
「我偏要。」她冷靜地,無視他的憤怒。「我既然來到這裡,就不可能無功而返,無論如何非要替你進行復健不可。」
「天殺的!」他驀地高聲詛咒,輪椅扶手上發白的手指顯示他情緒早已瀕臨爆發狀態。「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究竟在做什麼?這裡是我家、是我任傲天的地方!你以為你能在我的地盤逼我做不願意做的事嗎?」
「我說過我不是來逼迫你,是來幫助你。」
「我不需要你該死的幫助!」狂暴怒焰朝她席捲而來,逼得她身子微微一顫。
她強自穩定心韻,星眸靜靜凝定他,不慍不火,澄澈而透明。
他似乎被她看得有些心慌意亂,眉峰微微一聚。「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瞧不起你。」
「什麼?」他一愣,沒料到自那端麗唇間吐出的會是如此平靜又如此刺傷人的言語。
「我說我瞧不起你,任傲天。」她再重複一次,依然是那樣平靜淡定的語調。
他氣得渾身發顫,「你……你憑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不振作,因為你只因為雙腿受了傷就打算讓自己一輩子借酒澆愁,一輩子沉淪在地獄裡。」她冷冷地,一字一句皆精確而殘酷地劃過他內心的傷口。「你站不起來,不是因為你沒辦法站起來,而是因為你自暴自棄,不願讓自己站起來。因為你太懦弱,承受不起復健的痛苦,你甚至連一點點腿疼都受不了,得藉著酒精來麻痺自己——」
「別說了!住口!」
狂烈的吼號拔峰而起,薛羽純卻絲毫不為所動。「你不肯讓我替你進行復健,因為你怕,怕自己的醜態全部落入我眼底,怕自己的懦弱無能全讓我看透,你怕我嘲笑你——」
「夠了!薛羽純,」他再也忍不住,承受不了她一再以言語侮辱他。「我警告你,別再說了!」
「我偏要說,你這個膽小鬼,懦夫!你連——」
那銀色的金屬猛獸,只差一寸便要激烈撞上她的雙腿。
她一顫,想起兩天膝蓋曾經承受的劇烈疼痛,心跳不覺奔騰起來,但蒼白若雪的容顏仍是倔強地微微昂起,星眸睥睨著他。
任傲天握緊雙拳,「你滾!滾出我的家。」他恨恨地,「否則我會讓人把你丟出去。」
「我不走。」她冷冷瞧著他。「有種親自動手將我丟出去。」
「你!」他氣怔。
「你辦不到吧?」她嘲諷地,唇角甚至拉起一絲淺笑。「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你哪裡有辦法動手把我丟出門去呢?」
「薛羽純,你……」
「來啊,動手啊,把我丟出門去啊。」她挑釁著,明眸毫不畏懼地凝定他。「如果你有辦法坐在輪椅上把我丟出去,我就認了!」
「薛、羽、純!」他驀地怒吼,雙臂一展揪住她衣襟,忽地將她整個身子拔起往後一摔。
窈窕纖細的身軀被他摔落床榻,而他也因為重心不穩,輪椅一個旋轉整個人跌落在地。
他掙扎爬起,利用雙臂的肌力讓自己攀上床,趁她還未回神前利用下半身的重量壓住她,上半身則用雙臂撐起,銳眸居高臨下地瞪視她。
她細細喘著氣,微微驚慌地凝視同樣喘著氣的他。
他滿意她終於微動搖的神情。「怎麼樣?怕了吧?」
她深深吐氣,「我為什麼要怕?」嗓音,是微微發顫的,洩漏她內心的不平靜。
他冷笑,忽地伸出左手,鎖住她咽喉。「只要我想,還是有辦法傷害你。」歪斜的嘴唇吐出的是威脅的言語。
她瞪他,瞧著他猙獰而扭曲的面部表情,心律,卻逐漸平穩下來,呼吸亦逐漸恢復正常。
「如果你真想傷害我,就做吧。」
「什麼?」他愕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的回應。
「你想做就做吧。」她微微苦笑,語音冷澀。「我知道你一向討厭我,如果這樣能稍稍宣洩你的怒氣,你就做吧。」
「你……」他一窒,無法置信地瞪她。「薛羽純,你什麼意思?」
「你剛才不也用柔道技巧把我摔上床吧?」她低低地,嗓音細微。「就算瘸了腿,只要你想,確實還是有能力傷我。」
「我——」
「隨便你要怎麼樣都行,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都不在乎。」
他瞪視她,無語。
「但我絕對不會就這樣離開的。」她繼續,語音堅定。「絕對不會。」
「你!」他怔然瞪她,無法瞭解她為何如此堅定。
為什麼她寧願他打她、罵她也要留下來為他復健?
為什麼她要這樣看著他,如此堅定、如此毅然,卻又隱隱蘊著一股淡淡哀愁?
為什麼她說得如此平靜淡定,他卻感受到其間一點點莫名的心酸與惆悵?
為什麼一顆方纔還氣她、恨她的心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軟化了……
「你打我吧,傲天,打我啊。」
清脆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他一顫,忽地放開她,身子一滾,離開她柔軟的身軀。「我為什麼要打你?」他冷澀地。
「你不是恨我嗎?」
「就算那樣我也不會動手打一個女人!」他惱怒地瞪她,「你當我是什麼樣的男人了?」
她同樣側轉過清秀容顏,明燦而微微閃著璀光的眸子凝定他,「我不知道。」
任傲天瞪視她,片刻,驀地偏轉過頭,不願再與她眼神相接。「我不是那種人!」他慢怒地,心跳卻莫名其妙地加速。
「傲天。」她突如其來地輕喚,溫柔而低婉地。
她莫名心悸,這一刻,清楚地意識到躺在身旁的是個散發著淡淡幽香的女體。
「做什麼?」他應道,嗓音有意地粗魯。
「你答應我吧,答應我留下來替你復健。」
他沉默不語。
「怎麼樣?」
「你真的如此堅持?」
「是的。」她低低地,悠然歎息。
「那好吧,隨便你。」他悶悶地。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隨便你!」他粗魯地拉高語調,「你高興留下來便留下來,高興替我復健就替我復健,我認了!」
「你答應了!」她驀地直起上半身,驚喜難抑,「真的?」
他同樣用雙臂撐起上半身,線條分明的臉龐陰沉地直對她。「可是我要你答應我,一等我雙腿能站立行走,就立刻離開這裡,永遠在我生活裡消失!」
他終於答應復健,但復健後卻永遠不想再見到她了。
她凝望他,說不清流過心底那陣像是欣慰又像苦澀的感覺是什麼,嘴角,終究還是揚起一抹淺淺微笑,「我答應你。」
他冷哼一聲,「不會太久的,羽純。」
「我相信。」她微微頷首,雖然心臟微微抽疼,嘴角依舊淺淺笑著。「只要你下定決心,憑你的毅力一定很快便能重新站起來的,很快。」
他會很快站起來的,很快便能恢復行走能力。
到那一天她便會自動離開這裡,在他生活裡徹底消失。
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