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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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該死的!
任傲天不停地在心底詛咒,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屈辱。
他竟然得聽從那個惡毒女人的安排,被人強迫推入浴室,像個破敗的洋娃娃般隨人擺弄。
一切只因為他的腿動不了!
「我自己來!」他驀地怒吼,推開了傑生試圖解開他襯衫鈕扣的忙碌雙手,顫抖著手緩緩自行卸下上衣。
上前身他還可以從容應付,但下半身卻不容他氣定神閒。
他咬緊牙關,掙扎著離開輪椅,在浴室光潔的地板坐下,笨拙地脫著休閒長褲。
而在這惱人的過程中,傑生一逕像座雕像杵在一旁瞪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驀地狂怒,「滾開,出去!我不需要你在這裡監視我。」
「可是任先生,薇若小姐要我幫您——」
「去他的薇若!我可以自己來。」他詛咒著,激烈的宣稱,然而痛苦且笨拙的動作卻像一記耳光狠狠擊向他早已熱辣不堪的臉頰。
光是脫個衣服就如此痛苦,更何況等會兒還得洗頭、洗澡,將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像初生嬰兒般乾淨。
傑生真的看不過去,「我來幫你吧,任先生。」
「我叫你走開!」管家微帶同情的語氣震怒了任傲天,隨手抓起地上一瓶洗髮乳,朝他身上擲去,「出去,出去!」
他高聲怒喊,看著管家在他一個接一個的硬物攻擊下狼狽地東閃西躲,卻無法產生絲毫同情。
只有無邊的憤慨。
他真恨,真恨自己這樣無助的醜態被迫展示在他人面前,他就是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才總是堅持自行沐浴,才寧可蓬頭垢面也不肯清理自己。
然而那女人,那陰狠的巫婆偏偏要這樣羞辱他,偏要這樣無情地折磨他!
他真恨她!恨她的自以為是,恨傑生的多管閒事,更恨一雙廢腿讓自己什麼事也做不了!
「走開!我不需要你幫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給我滾出去,都給我離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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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羽純凝立於浴室門前,木然聽著自裡頭傳出的陣陣砰然巨響,以及綿延不絕的怒吼。
看樣子,他真的非常憤怒,那樣高昂激怒而接近歇斯底里的狂吼是她有生以來從未曾聽聞的。
她不曾聽過任何人發出如此激越的怒吼。
從來不曾——
又是一陣辟啪聲傳來,隨即,是傑生匆忙拉開浴室門走避出來的身影。
「怎麼回事?」她上前一步,急切地問著全身衣衫盡濕、狼狽不已的管家。
「任先生不讓我幫他。」他低啞地,急喘的氣息以及汗涔涔的臉龐顯示其確曾經歷一場激烈的爭鬥。「他堅持趕我出來。」
「他趕你出來?」她瞇起眼,「他自己可以嗎?」
「很難。可是他不肯讓我幫他——」
「該死的那傢伙還講什麼面子?」她低咒一聲,一手用力推開浴室門,邁開步履就要進去。
傑生拉住她衣袖,「薇若小姐!」他震驚地,「這樣不好吧?」
她回過頭,星眸堅定。「我是他的物理治療醫師,有責任照看他按照計劃進行復健。」
「可是任先生正在洗澡……」
「他根本沒辦法自己動手!」
「可是男女有別……」
她瞪視管家,費了好片刻勻定自己激動的呼吸。終於,她恢復鎮定的神情,拉開清越的嗓子,「傲天,傲天,你聽見嗎?」
她揚聲,對著隔著一扇玻璃門的模樣人影喊道。
「該死的女人!你又想做什麼?」回應她的嗓音是緊繃的,壓抑著漫天怒氣。
「讓傑生幫你。」
「我不!」
「讓他幫你。」她提高嗓門。
「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處理這一切。」
「如果你不讓他進去,我就親自進去幫你。」
「什麼?」他愕然,尖利的嗓音蘊著不敢相信與極端憤怒。
她深吸口氣,「你聽到了。如果你再逞強的話,我這個醫生就親自進去幫你。」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鎮靜地,冰冷擲落堅定的威脅。
玻璃門內忽地一陣默然,只有重重的喘息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好片刻,薛羽純重新揚起清冷嗓音,「怎麼樣?」
「叫傑生進來。」門內傳來模糊的低喃。
「什麼?」她聽不清。
「我說叫傑生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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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過去了。
薛羽純靜靜站在長廊牆邊一幅梵谷的水彩靜物畫下,默默數著時間。
從任傲天終於答應讓傑生再度進去浴室後已整整過了一小時,裡頭不再有任何不尋常的聲響傳出,一切似乎終於順利進行。
而夏綠蒂方才也應命送去了乾淨的換洗內衣以及一套薛羽純親自挑選的、質料舒爽的休閒衣褲。
看樣子,他應該快出來了吧。
才正這麼朦朧想著,浴室的門便推開了,一張金屬輪椅被輕輕推出,落定長廊。
輪椅上,坐著一個低垂著臉龐的男人。
薛羽純流轉眸光,看著任傲天一頭被理得齊整的濕潤黑服貼地依在耳際,襯得一身新換上的藍色條紋休閒衣褲更加優雅帥氣。
看樣子他的確徹底被清理過了,身上甚至還沐浴乳淡淡清香。
她忍不住微微一勾唇角,盪開一抹淺笑。
但這樣的笑容持續還不到一秒便迅速一斂。
她看著任傲天忽地揚起,直直面對她的英挺臉孔。
那張臉,因為仔細的清洗顯得更加英挺迷人,但籠罩其上的濃厚陰影卻讓人四肢發冷。
他瞪著她,發紅的深邃黑眸蘊著濃烈恨意,以及淡淡的、卻明晰清楚的受傷與屈辱。
那像是野獸的眼神,一頭受了傷、被困在陷阱裡動彈不得的野獸。
他那樣望她,如此憎恨而屈辱地。
她心一顫,無法承受那樣的眼神。
「你滿意了吧?薛羽純,」他忽地開口,一字一句,迸落齒間的是無邊恨意。「侮辱我夠了吧?」
她說不出話,嗓音卡在喉頭。
「我永遠會記得今天你對我做的一切。」他恨恨地,驀地轉過輪椅,迅速離開她眼前,消失在長廊轉角。
而她,靜靜望著他背景,幾乎忘了如何呼吸。
好一會兒,她將背部抵住冰涼的牆,緩緩垂落羽狀眼睫,心臟緊緊地、緊緊地絞著。
第四章
他不肯配合她的復健計劃。
他甚至不肯見她,鎮日將自己鎖在房裡,粒米未進。
看樣子他真的很氣她,甚至不惜餓肚子只求不必出房門與她照面。
他要她隔天一早便離開這裡,堅持不給她一個面對面解釋的機會——他真的恨她,根本不可能真心配合她的復健計劃。
而她,還是繼續留在這裡招惹他怨恨嗎?
要的,她要的!
無論他如何氣她,如何怨她恨她,她都堅持非留下來不可。
她無論如何得讓他重新站起來,不能讓他就這麼一輩子沉淪下去。
她一定要拉他上來……
薛羽純想著,閉了閉眼,重新凝定精神,對著桌上一疊塗塗寫寫的紙張沉思起來。
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她對任傲天雙腿狀況的評估以及預訂的復健計劃。
其實,在飛來德國以前,她已經透過無情聘請的偵探聯絡上當時任傲天在阿爾卑斯山因登山意外跌落山崖時,負責替他治療的主治醫師。
主治醫師告訴她,他是因為摔落山崖時雙腿腿骨嚴重開放性骨折,導致坐骨神經受損,肌肉無法正常運作。
雖然情況嚴重,但只要經過耐心且長期的復健,還是有可能恢復行走的能力。
只是,這過程會是漫長而辛苦的,而且就算雙腿真的能恢復行走了,也無法百分之百復原成未受傷前的模樣。也就是說,即使傲天能走,恐怕也會是微微跛著的。
既無法完全正常地行走,更別說還想要自由地跑、跳,進行各式各樣的運動。
他很可能再也無法做劇烈運動了,登山、游泳,都會令他脆弱的雙腿肌肉負擔過重,更別說那極費腿力的足球。
他再也無法踢足球了……
萬一右腿因此廢了怎麼辦?
那就讓它廢了!總比不能踢球好。
青春年少時與他的對話忽地在薛羽純腦海重新放映。
他寧可讓腿廢了也要踢球——
因為這樣他才不肯復健,才這樣自暴自棄的吧?
當主治醫生告訴他即使雙腿恢復行走能力,他也永遠不能再從事劇烈運動、永遠不能踢球,他的心必然是大受震撼的。
一向心高氣傲的他怎能忍受自己走起路來永遠有一點微跛,一向熱愛運動的他更怎能忍受從此再也不能激烈運動。
所以他選擇逃避現實、選擇一個人躲到德國這偏僻小鎮來,鎮日酗酒,自甘墜落。
他想就這麼一輩子自暴自棄下去嗎?
不,她不許!
薛羽純瞇起眼,燦亮的眸子迸射出兩道難以形容的堅決光芒。
她一定要強迫他面對現實,就算因此一輩子遭他怨恨也無妨……
「薇若小姐,薇若小姐!」
一陣急促而激動的敲門聲驀地驚醒她的神智,她定了定神,轉頭輕喊,「請進。」
隨著門扉推開,映入她眼簾的是夏綠蒂圓潤的身軀與微微蒼白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