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他拉開窗簾,透過落地窗凝望外頭黑暗朦朧的街景。
在來到這間屬於她的房子前,他早已在社區大樓外的街角徘徊過數不清的夜晚。就站在今晚他等她歸來的那盞街燈下,定定駐立在那兒,眺望著屬於她的這扇窗。
有多少年了?他記不得,只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隨她進屋時那股悵然的心痛依稀還有所覺。
那是第一次,他見她留宿一個男人,直到天色半明,才見男人神清氣朗的離去。
那是她的男友,從大學時代便開始來往的。
他知道他們感情不錯,也清楚交往了幾年的男女朋友不可能一直維持柏拉圖式的關係,他早有心理準備。
只是他沒料到,親眼看見一個男人停留在她屋內整夜會是那樣一種無法承受的心痛與折磨。
男人走進了她屋裡,停留了一整夜,而那是一個他永遠也無法進去的世界。
是他渴望已久,卻怎樣也無法踏進的世界,是一個有她存在,滿是陽光與溫暖的世界。
但他今晚卻進來了,闖進這個他永遠也不該接近的聖地。
殷森驀地放下窗簾,轉回因慌亂而微微發顫的身子。
他不該來的,不該接近她。為什麼他不肯讓手下來保護她就算了?為什麼非要親自來不可?他承受不起的,承受不起有一天讓她得知真相後她將對他投射的怨怒與憎恨,與其讓她有一天恨他怨他,不如現在就選擇遠離她,不出現在她面前。
他該走了。就趁現在,趁她還未從浴室出來的時候。
殷森舉起步伐,一步步朝大門移動,直到他不小心碰落了她擱在櫃上的罷色公事包,緊定的腳步才終於出現一絲遲緩。
他走了。
不知怎地,才剛剛甩動過長長的髮絲,讓溫熱的水流最後一次激刷過她泛紅肌膚的齊思思忽然閃過這樣的預感。
她連忙旋緊水龍頭,強自睜開因水流侵入而感覺酸澀的眼眸,修長的玉腿踏出乳白色的浴缸,挑起純白的浴巾拭淨濕潤的胴體。
然後,她以最快的速度裹上一件淡黃色的家常便服,旋即匆匆忙忙地跨出霧氣蒸騰的浴室,轉進客廳。
「殷森?」她揚聲喚道,祈求著他有所回應,「你還在這裡嗎?」
沒有人回答,客廳裡空無人影。
齊思思慌亂地轉著身子,不願相信他竟然就那樣不告而別,「殷森!」
「我在這兒。」一個宏亮沉穩的嗓音終於回應了她焦急的呼喚,她驀地旋過身,在眸光觸及他俊朗的身形時幾乎忍不住喉間逸出的輕歎。
「你做什麼?」她怔怔地望著他拿把銀色鍋鏟的右手。
「你餓了吧?馬上就可以吃飯了。」他淡淡拋下一句,轉過身子又回去廚房。
她跟著他來到廚房,愣愣地看著他利用鍋鏟利落地抄起一塊薄薄的煎餅,平鋪在第凡內的白色瓷盤上,接著關上瓦斯爐。
他……煎餅?
他說晚餐的事讓他搞定,她以為他是準備替她打電話叫外賣,沒料到他竟是親自下廚。
這太不可思議了!
齊思思目光一移,落向一旁的乳白色餐桌,桌上除了一盤溢著香味的煎餅,還有一鍋濃濃的奶油濃湯,乳白色液面上浮著幾片綠色香料以及細細的火腿絲。
「你怎麼變出來的?」她簡直目瞪口呆,「冰箱裡明明一點東西也沒有啊。」
「有幾顆蛋,冷凍庫裡還有一截火腿,」他隨口解釋,「廚房裡也有麵粉和奶油。」
「就這麼幾樣東西?」
「當然。」他揚揚眉,彷彿為她吃驚的語氣感到訝異,「你在餐桌上看到的這一些就只需要這幾樣材料?」
「我知道,可是……」齊思思忍不住問:「你會煮飯?」
「這並不難。」他淡淡地應了句,放下白色瓷盤,「吃吧。」
齊思思點點頭,拉開一張椅子坐下,瘵起刀叉他細地切了一塊煎餅送入嘴裡,「是法式煎餅!」她訝然地揚起頭,瞪著眼前表情平靜的男人。
「不錯。」
「你怎麼會?」
「小時候在一家餐廳打工,」他在她對面坐下,「偷學的。」
「在餐廳打工?」齊思思不覺凝眉,「你還做什麼?」
「蛋包飯、羅宋湯、壽司、各式各樣的家常菜……」
「我不是問這個。」她柔柔地止住他,「我問人小時候做過哪些工作?」
他默然兩秒,「洗盤子、門童、送報、搬運工人……能做的我大概都做過了。」
她喉頭一梗,「為什麼?」
「小時候家境不好。」他微微一笑,指指她面前的盤子,「快吃吧,不然冷了。」
她一動不動,目光一落,凝定他擱在餐桌上一雙黝黑厚實的手。
那雙手——曾經做過各式各樣的粗活,雖然是外型那樣優美修長的一雙手,但她知道,那溫厚的掌心必然是粗糙的,而非如她一般細緻。
因為她從小到大不曾做過任何勞力的工作,甚至連廚房也難得進去幾次,可是他卻在那樣小的時候便被迫為了生存做盡粗活……
「殷森,」她深吸口氣,很不容易才問出口,「你沒有家嗎?」
「我有一個母親。」
「你跟母親相依為命?」
他瞪著她,彷彿猶豫著要不要回答她的問題,最後終於低聲開口,「在那一年她也過世了。」
她心臟一牽,「你是說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年?」
「嗯。」
所以他那時候才能如此溫柔地撫慰她吧!因為他也失去了父母,瞭解失去至親人的痛苦。
但他比她還糟,她雖然失去了摯愛的雙親,至少還有一群關心她、疼愛她的親友,以及永遠不憂匱乏的物質生活,而他,卻因為失去了父母必須自行養活自己。
「你一定很辛苦。」她語音細微,掩不住濃濃的心疼。
「還好。」他別過頭不看她,神色封閉,顯示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體貼地沒再追問下去,靜靜地、一口口地吃起他親手為她做的晚餐。
究竟是經過了什麼樣的奮鬥才讓他獲取今日的成就?齊思思不知道,也不敢想。
那一定是非常難受的日子,從一無所有,到建立一家知名的保全公司,即便她再不知人間疾苦,也明白那絕非易事。
他必須斤斤計較,存起每一分一角,除了最最必要的基本需求外,不能浪費任何金錢到其他較舒適的享受上。
他甚至不能像普通青少年一樣,嘴饞了,到冰店吃碗冰,興致來了,逛逛街為自己買買小東西,或者和朋友們去看一場電影。
唯有將每一分能存的錢都存起來,他才有能力投入最原始的資本去成立這樣一家保全公司。
他有過那樣清貧的過去,而她,卻總是享有最優渥、舒適的一切。
別說是平常和朋友們逛街、看電影了,即便她要專程飛到米蘭為自己採購下一季新裝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在他那樣痛苦的時候,她卻如此逍遙自在……
「你怎麼了?」他低沉的嗓音揚起,蘊著一絲擔憂。
齊思思一凜,回過神來,「我?沒事啊。」她語音沙啞。
「是嗎?」他緊緊旋眉,右手拇指擦過她面頰。
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淚水竟已碎落滿頰。
「怎麼哭了?」
「沒事。」她慌忙回道,匆匆伸展衣袖拭去頰上淚痕,接著勉力綻放一朵微笑,「別理我。」
他完全不為她的微笑所動,眉心依舊攢緊,「你不必這樣的。」
「怎樣?」她茫然不解。
「不必為了我而哭,不必為了歉疚而哭。」他彷彿完全看透她心中的想法,「我們原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這就是他對他們兩個之間關係的詮釋嗎?她覺得心酸,卻只是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失態了。」
他淡淡一笑,轉移了話題,「我看到你在客廳牆角擺了盆迷迭香。」
「啊,那盆。」她不覺撇過頭,眸光射向靜定在客廳一角的花盆,「那是我到日本留學第一年,一天半夜回家忽然就發現它擺在我門口了,不知道是誰送的……」
她話聲一頓,心神飛回數年前一個在異鄉的午夜。
那一夜,她身心異常疲憊。
初到日本不久,便碰上了幾年來難得的大風雪,瞬間堆積如山的厚雪讓她回不得家,整整在路上塞了六個多小時。
一個人鎖在車裡,漫天風雪迷濛了眼前的視線,就連收音機也因收訊不良停了,看不見、聽不到,完全接收不到外間的一切。
不能不恐慌的,就自她一向自認堅強,也無法承受那般蒼涼的孤寂感——那種彷彿全世界只有她一人獨活的可所孤寂。
她在車上悄悄地流淚,心情,也彷彿窗外一般漫天風雪。
好不容易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門前,第一個映入眼瞳的便是那株靜靜立在門邊的迷迭香,淡淡漠漠,隱隱透著暗香。
午夜迷迭香將她從蒼涼的地獄中拉回。
「我本來猜想是剛剛分手的男朋友送的……」
「男朋友?」他語音帶著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