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陳毓華
新式醫院病床?好牽強的解釋。她想。
在她緩緩挪移笨重的身子時,才更驚詫地發現自己「老天!鳳冠霞帔?」
她緊急衝到銅鏡前,一看之下,差點昏厥。
一個身著霞帔,頭戴鳳冠,珍珠環繞,翠翹加身的古代美女映入眼簾。她披散著一頭幾乎及地的長髮,陌生的瓜子臉,陌生的五官。
到底怎麼回事?
蘇映心蹙眉,鏡中女子也跟著蹙眉;她哭笑不得,鏡中女子也如出一轍。
她茫茫跌坐在燭淚燃盡的綵緞桌前,心中的驚惶莫甚於此。
往事涓滴清晰,連微末處她都記得一清二楚,直至摔進玻璃堆的那一刻……一思及此,她撈起了覆地的裙擺,扯高了水袖。全身上下除了手腕傳來的疼痛,以及頸部一道明顯的紅色痕跡外,她找不到絲毫外傷,一點都無車禍跡象。
這個女人不是她。
那張古典婉約的臉,和她自詡現代輪廓鮮明的蘇映心差距太大;而且這女人留著一頭累死人的超長直髮,她自己則從來沒超過耳下五公分……反正她左看右看,前看後看,都瞧不出以前她熟識的那個名叫蘇映心的女人。
這心是她的,沒錯,那身體呢?哪兒去了?
她呆坐許久,耳朵才開始接收到屋外嘩啦作響的雨聲。昏睡時聽到閃電雷擊的悶響原來不是夢境。她緩步踱到窗旁,撩起竹簾,透過迷濛的雨絲看出去,是一片花木扶疏的寬闊庭院,庭院中央有道圓形拱門。
她要出去,她想出去,她不願像只小鳥似地,被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但,首先,是衣服,說什麼也不能穿著這件霞帔出去,其重如胄甲,行動極不方便,既然這是房間的話,一定有可替換的衣服才對。
繞了一圈大得不像話的房間,她終於在床頭的層層布幔後頭找到一組古色古香的四層抽屜櫃。一層是白衫,一層是褲子,一層是像外套似的綢緞衣飾,最上一層,是質地細緻的棉料衣物。蘇映心挑出了幾件看起來比較像衣服的「衣服」,但每件幾乎都是她身軀的三倍大,而且所有的樣式不是盤扣就是繫帶。讓她看了真想放棄。最後,她還是選了一件棉布料的寬袖直襟上衣配黑色長褲,躲進床裡放下了毫無遮掩效果的薄紗床幔,然後專注地拆卸全身累贅笨重的裝備。
她望向自己的胸部,簡直不能相信它上面只罩著一件老阿媽時代的肚兜,之後身無寸縷!
她詛咒了一聲。這次學聰明了,直接從床頭掀開布幔,一伸長手就拿到了另外一件棉衣衫。但是,揣量了半天仍想不出把這件衣衫變成胸罩的辦法,正當氣餒的時候,她妙眼一瞥,瞥見那層層如雲飄逸的薄紗。嘿嘿!這薄紗又軟又輕,看起來又乾淨……
「沒人吧?」她一身利落打扮,踮高腳跟拉開門把,探出頭。屋外湍雨了無痕,三月的晴空已無半厘黑雲,庭院被雨浸洗過的青翠正飽含著露珠展現在她面前。
她眼睛一亮,首先入眼的是堂前彩繪木柱上排列的兩盞繡花罩子宮燈,底座的流蘇隨風微漾,竟有說不出的好看。
赤著腳,她踩上仍帶濕意的石片走道。
她放任直覺牽引步履,因為自己根本不知何去何從。
這是一所超乎她想像之外的宅第,拿她父親一手規劃,而且引以為傲的透天宅子和這裡相比,簡直成了班門弄斧之作,遑論她尚未履及的地方!單單廊、軒。
庭、榭、閣、樓就逛得她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她所經過的每一處都是精雕細刻,美得教她仿若錯覺。
一直希望遇見一個人,隨隨便便,只要是個人就好,只要能告訴她究竟身在何處!
但,她偏偏遇不到任何人,就像處在只有她一人的夢境般。唉,也不必誆騙自己是在夢境了,有哪個做夢的人能感覺到肚子餓得直像火在燒?她相信現在的自己餓得可以吃下兩份麥當勞的炸雞全餐。
就把它當作夢裡的自力救濟——她得救救她的胃腸,儘管是不禮貌的行為,她還是推開了眼前這道門。
「哇塞!」她不禁脫口而出。
這真是一間陳設非常講究的屋子。四壁掛著宋人的字畫對聯,地面鋪著長毛的織錦地毯,桌案上擺了文房四寶、古代的銅鼎,一切佈置得井然有序,十分雅致。
硯台上橫臥著一枝蘸飽墨汁的毛筆,而白玉的鎮尺下壓著一張橫軸宣紙,潔白的紙上有個寫了一半的字,由此可知這屋裡方才是有人在的,但不知何事使得主人倉促離去。
蘇映心略略掃過華麗的床幔,須臾,她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糕餅點心吸引住了。那一碟碟看起來精緻可口的小點盛放在上好的瓷器內,瓷器的口緣還鑲有彩繪的花草呢!
她數了一數,有十二個小碟,是成套的大餐哩!立刻老實不客氣地又抓又吃,恨不得有個口袋可以將這些從來沒吃過的糕點帶走。
「酷斃了!」終於,她填飽了胃口,想也不想便將油膩的雙手朝褲管一擦,踱向書桌。書桌旁的一面牆上全是線裝書,她隨意抽出一本。
「孫子兵法」,她看了好久才認出這四個字。內容也是用毛筆寫的篆書,每一頁都圈填了密密麻麻的硃砂眉批,看來,這書齋的主人倒像有點墨水的樣子,不是裝來唬人的。
放回那本書,她拉開桌前的太師椅坐了上去。望著眼前可算白淨的宣紙,心底那股創作的慾望蠢蠢欲動著……反正在這像一座空城的宅子也找不到可打發時間的事來做,她如此告訴自己,既然理由充分,她就拈起筆管,肆意地將方纔在外瞧見的景物搬上紙面。她主修的是藥劑學,興趣所在卻是美術,她擅長的是油畫,至於水墨則只能算是塗鴉。
她很快地完成那幅畫。在放下筆的剎那,她驟然感覺到這屋子不知哪個角落有一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瞪著她瞧,瞧得她心裡發毛。那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使她的胳臂生起一層雞皮疙瘩,微微發顫。環視了週遭,她看不出所以然,但脊背竄起的寒意在頃刻間令她拋下紙卷,拔腿就跑。
亮晃晃的屋外還有聊勝於無的陽光,多少能驅走她心虛不踏實的感覺。其實她又何必跑?像作賊心虛似,呸呸!她又不是賊。說是這麼說,她還是趕緊舉步便走。又逛了兩圈,卻沒有一處是她曾經經過的地方。她滿身大汗,腿酸腳軟,於是隨便尋了塊石墩,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這絕、絕、對、對是一場夢!沒錯,一場惡夢!
快醒吧,這夢不好玩!
蹺腿托腮的她儘管陷人恐慌裡,一雙不安分的大眼睛仍是骨碌碌地到處溜轉,雖然害怕,但她還是希望能出現個人陪她說說話,不計美醜高矮,不分男女,只要是人就成了。
咦?木梯!
她的腦海亮起一盞燈泡。那長木梯靠在一座假山的後面,雖然有點重,還難不倒蘇映心。她把木梯倒過一百八十度,使勁地拖拽,將它靠上了一幢看起來最高的建築物,梯頂正好堪及屋簷。只要爬上屋頂,就能看清這像迷宮似的大宅第到底生成什麼模樣,順便找找出外的通路。
她一向有運動細胞,慶幸此刻派上用場。
她爬呀爬,飛翹的琉金魚鱗瓦已近在眼前,只要一探便觸手可及……
「素靚姑娘。」
正當蘇映心爬到最頂階的時候,突如其來,毫無徵兆的男聲在她腳下響了起來,音色雄厚溫文。「有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嗎?登高攀梯太危險了,更何況有礙觀瞻。」
蘇映心已被倏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待轉頭往下看,又為一個陌生人所驚駭,手腳一麻,差點從梯階摔滾下去。她的十指使勁抓牢木梯,一點都不想從這距離地面二十幾公尺的地方跌下,出車禍時撞上紅磚路的錐心劇痛她猶有餘悸,說什麼也不願意在短時間內舊事重演。
她掛懸在梯上,俯視底下穿著奇怪的男人。他活像從古畫中走出來似的,峨冠傅帶,寬袖大袍,打扮好似一個明朝人。
她大致恢復了,不再有方纔的錯愕。
蘇映心三級並成一級跳,沒兩下便手腳利落地跳回青崗石地面,只一旋身,就看進一張略帶驚愕的臉。他雖然蹙緊了劍眉,但唇紅齒白,溫文儒雅,眼橢而黑白分明,顯然是聰明絕頂之人;深粟色的發配上山核桃色的寬袍,袍襟半紮在布腰帶中,覆皂靴,手中提著一把藥鋤,肩扛竹編籐籠。
她沒好氣地對他劈頭就罵:「喂!你知不知道背後突然叫人是很不札貌的行為?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受驚嚇掉了下來跌斷手腳的話,找誰賠償去?」她的反射神經一流,空手道黑帶,根本不是弱不禁風的女子,但現在身上這副皮囊不知是誰的,她可就不敢保證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