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陳毓華
「小Case,憑我這輛具強烈瞬間爆發力引擎,擁有45ps/95002pm馬力,時速二百的TZR250,沒人敢打我主意的,就算有,別忘了你老妹可是空手道黑帶高手,誰敢有眼不識泰山,包準被我揍得滿頭包!」她眼中有著得意;對她的愛車。
「還說!就是騎這麼大一輛車才叫人擔心!」看著妹妹包裹在緊身皮衣裡穠纖合度的身軀,蘇見心不禁為她叫屈。「虧你長了一副好身材,卻老穿皮衣!瀟灑有餘,嫵媚不足,浪費老天爺對你的一番心意。」
蘇映心凝視著她,似笑非笑。「老姊,你抬抬舉我了,你明明知道我渾身上下沒長半根那個叫『嫵媚』的骨頭。」
「說不過你,你呀,是暴殮天物!」她只有搖頭歎息。
她反唇相譏。「你嫁給了姊夫才叫暴殮天物!」
「愈說愈不像話了!」
「那就趕緊攆我上路吧,免得我繼續口沒遮攔,姊夫晚上鐵定又要鬧失眠。」
「貧嘴!」
蘇映心無意識地玩弄安全帽上的吊帶,頑皮地往空中一擲,神准套中摩托車把手。
「漂亮的空投三分球!」
「唉!真是淘氣!好了,好了,快走吧!免得回到高雄天都亮了。」蘇見心豎了白旗投降。
「偏頭痛的毛病又發作了?」從小到大,只要蘇見心被這歪理一堆的ど妹說得無言以對時總愛鬧頭疼,久而久之,變成了蘇映心取笑她的把柄。
「知道就好,快走吧!」她擺擺手。
蘇映心微微一笑,半天,仍忍不住地迸出叮嚀來。
「姊,你保證會照顧好逍遙?別瞪我,我只是——唉,我也解釋不上來,算了,當我沒說,OK?」她又語無倫次了。
凝視幾乎自言自語的妹妹,見心對她今天奇怪又畸形的態度感到懷疑,但沒表現在臉上,她只當沒聽見。
「小心騎車!」她叮囑。
「Yessir!」雙腳併攏,打登山靴後跟敲出來的聲響還真有股花木蘭的味道。跨上車座,寒瑟的雨霧幽茫落在她的黑髮及肩頭,暈亮燈光的折射下,竟像身著一件璀璨的金縷衣般……
最後,蘇映心回眸一笑的同時,加足油門,呼地風馳電掣而去。
天,仍是帶著妖魅的黑,街燈下的街道是一片冷清清的蕭瑟,蘇見心覺得有股不安在心底蠢蠢騷動著,卻不知那股莫名來自何處——蘇映心將車速放緩到六十,這是她騎車最底線的限度了。
她並不急著飛車回高雄。她是醫藥學院的學生,長年住在台北的她因為分發學校的關係,頓然從熱絡的大家庭住到學生區租賃宿舍去,那邊,依舊是熱鬧繽紛,雖然和住在家裡的感覺有段距離,但她也適應得很好。
念醫學院並不是她的志願,但偏偏她出生在一個醫生世家,父親是一所私人診所的內科醫生,退休之後興趣突然轉移,對中藥生出莫大興趣,現在一頭栽進藥草的世界裡樂而不疲。大哥是外科的頂尖分子,實習時自願分發到東部鄉下,這一待,已無回台北的打算;二哥呢,是省立醫院小兒科的專科大夫;就連江國斌,她的姊夫,自家都開著婦產科診所。在她的生涯規劃中,根本不想因循舊習地跳入和自家人相同的巢臼。她從來都不是乖乖牌的小孩,會答應母親放棄她最愛的美術系屈就醫藥系,實在是她以退為進的招數,她不相信當她把死當的成績單拿到母親面前時,還會有人敢勉強她這「朽木不可雕」的孺子再回學校去。
在東區的街弄巷道中,瀏覽著由櫥窗氾濫的燈光映照出的流動量驚人的人潮車陣,蘇映心一身皮衣褲的打扮及重型的TZR250非常搶眼,更因她是女人,招來許多無惡意、純欣賞的口哨及眼光。對於過多的注目她才懶得理會,反正早已司空見慣,就像吃飯、洗澡,天天都得經歷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當她順著人龍緩緩前進時,驀然回神地聽見一陣如銼刀尖銳磨擦地面發出的刺耳悲鳴。一輛黑色紳寶9000CD正以如入無人之境的瘋狂速度急駛而來,無視滿街路人及車輛。
車子高速行駛加上行人閃躲形成的碰撞與追逐,交織成一片末世紀的華麗混亂,尖叫咒罵聲,此起彼落。
暴亂當中,蘇映心看清了隨著車後追逐而近的警車,這時整條街的人幾乎全退到店面走廊或人行道去了,除了……蘇映心全身的血液幾乎為之凍結——空蕩蕩的馬路上兀自站著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油門一催,無視於兇猛近在咫尺的黑車即將迎面撞來。她衝出馬路,右手騎車,在極其危險的瞬間以另一隻手挾起嚇癱的小男孩,一記漂亮的旋車,車身九十度打滑,車尾堪堪擦過那輛黑色紳寶,漂亮地搶救了險些葬身輪下的小孩。
四周如雷的歡呼並沒有響太久,繼之而起的是驚叫聲——因為天雨,路面濕滑,加上映心那時速超過二百的馬力,衝勁過猛……教人膽顫心摧的事在她踏死煞車後的三秒鐘內發生了。緊急中,她以飛快的速度跳車,抱緊懷裡的小男孩,力道之緊,好似要將他嵌進自己的身軀內,她聽見機車撞碎玻璃的巨大聲響,感覺自己如球般翻滾,跌在車子撞落翻飛的那一片滿目瘡痍裡。
全身骨骼斷裂的疼痛讓她熱汗津津,直要暈厥,但她掙扎著不肯昏去,直到聽見懷中小孩由喉嚨裡迸出的嗚咽——漫天席地的烏雲,終於席捲了她的肉體和意識「匡啷!」
門被推開,匆匆湧進了一堆淚眼婆娑的人,不住驚呼。
剛完成手術,正處理著後置工作的蘇佑——蘇映心的大哥——看著匆促趕到的家人,滿臉凝重。
他在蘇映心被送進醫院的第一時間內受召回台北,不僅因為他是患者的親屬,更因他是外科手術中的優秀分子。
蘇父不愧曾在醫院待過半生歲月,一進病房,就走到蘇佑身旁低聲問道:「如何?」
拿出隨身的X光片,蘇佑沉重說道:「她全身有百分之三十骨折,幸好都沒有傷及腹膜內臟,外傷也不嚴重。但是……頭部掃瞄結果,判定是『急性硬膜外血腫』,雖然能開刀取出頭部受重擊骨折附著的骨片,還是不樂觀。前腦葉及視網神經接縫處在遭受腦震盪重創的時候嵌進了一小塊骨刺微片,深及腦中樞神經,一個小失誤可能就會傷及血管導致血栓或大量出血,更可能引起半身不遂,全身癱瘓,所以,目前只能觀察,最好……如果心兒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清醒,意識、體力正常,我們可以考慮為她再做一次開腦手術,否則……無法排除她終生變成植物人或死亡的可能……」
十幾個小時的大手術,蘇佑非常疲憊,但絕比不上當著全家宣佈妹妹瀕臨死亡更教他難以負荷。
自始至終躲在江國斌懷中垂淚的蘇見心和如遭雷擊的蘇父、蘇母,全然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蘇母拖著頓時被掏空的身子靠近床榻,茫茫端詳著愛女。
原本麗如春花,正值青春燦爛年華的蘇映心,於今卻被一堆冰冷儀器及層層紗布包裹環繞,毫無生命氣息……她只覺心痛如絞,肝腸寸斷,豆大的淚珠再也不聽使喚地直直往下落……
心心呀——
第二章
痛!
好痛!
痛痛痛!
蘇映心覺得全身狂痛著,沒有等級之分。她的身軀像被十輛砂石車反覆碾壓,上至頭顱,下至腳趾甲,痛得連呻吟出聲都辦不到,只能拚命地喘氣,拚命地渴望,渴望減低疼痛,就算一絲絲也好……
她感覺不出時間的流逝,直到身體告訴腦中樞神經,劇痛才似乎有稍稍減輕的趨勢,只剩下頸部灼熱的燃燒感,以及手腕處的疼意。
她的意識漸漸明朗,想翻身起床了,她在床上躺得太久,覺得全身骨骼僵硬得有如死屍;口渴的難受也似炭火卡在喉裡般提醒著她,該喝水了。
她用了有生以來最堅強的意志力撐開兩片彷彿被白膠黏著的眼皮。
是飢渴過頭了嗎?要不,怎麼會看見檸檬?不,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檸檬色薄紗罩頂。
四柱床上檸檬色紗幔,檸檬色床罩,猛然翻身她對上兩隻同色系的鴛鴦枕。
她不敢置信地碰了碰額頭。沒發燒!支起了身體,她又看見自己側身躺著的竟是紅杉製成的紅眠床;披著綵緞的桌子、八角的紗窗半垂著竹簾、雕刻精緻的梳妝椅及銅鏡……最令人奇怪的,還是堂前的白壁上居然貼了一張嶄新的偌大雙喜字!
這……蘇映心狠狠掐了手臂一把,不禁吃痛出聲。
「該不是撞車把腦子撞壞了吧?不是,不是,我好得很,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記在腦海裡,可是,為什麼我會待在這莫名其妙的屋子裡?難不成這是新式的醫院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