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歐倩兮
「等等,宛若。」
她回頭斜瞟他。「怎麼?怕了?沒膽子走?」
李棄鐵青著臉,把宛若拉到身後。「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點,這不是鬧著玩的。」
沒想到稜線上的風那麼大,呼呼刮著人的兩耳,腳下是細窄得一條線似的巖脊,宛若張著兩手維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絕不往下看,心臟在亢奮地跳躍。她卻不時在李棄背後嬌笑,風涼的調侃他。
「噯,不必太緊張,你就當你是在學校的圍牆上走就成了——你總爬過圍牆吧?」
一會兒她又喊:
「這樣吧——你要是實在害怕,那就跨坐在稜線上,用爬的前進,膽小的人都是這樣走的。」
李棄停下來,回頭對她說:「前面很陡,得手腳並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來,以策安全。」
這個陡稜像個鷹喙,聳向空中,李棄才攀住失峻的裸巖,頭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腳,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掛在那兒,風吹起他的墨綠外套,他像懸在枝上欲墜未墜的一片危險的葉子。
宛若卻是不慌不忙跨坐在稜上,朝上對他搖著頭。「我說你這是何苦?來爬一線稜?這可不比坐在那兒彈鋼琴那麼寫意,沒有點身手……」她歎了一下。「我早該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鈍一點,笨一點,膽小一點,身手也差一點。」
李棄咬牙。「宛若——」
她笑著挪向前。「好,好,我來推你一把。」
她往李棄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稜,匍匐在那兒喘氣。宛若卻是輕鬆敏捷地攀上稜巖,站在他後方整頓衣服,把衣上的縐摺一條條順平。
「咱們現在剛好在稜線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後退也得走——你後悔可來不及了。」她沒有辦法不露出高興的神情。
李棄慢慢從稜巖上站起來,慢慢回過身面向她,慢慢用低沉的聲音道:「我幹嘛後悔?我或許又鈍又笨,膽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強很強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勢高一些,他的背後是藍油油的天,陽光在頭上,他的形體成了個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話說得特別的心平氣和,宛若起了懷疑。
「什麼好奇心?」她小心問他。
他笑了,從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見他那準備要使壞的詭笑。「我在想……在一線稜上擁吻美女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又向前進一步。
宛若覺得身上有些部位開始發麻,她的腳尖往後點,顫顫尋找退路。「喂,你別亂來,這裡可是懸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谷。」
他還是帶著笑,眼睛裡迸著瘋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來,宛若不敢逼視他,又不能不提防。
頭一次,她感覺到兩隻腳下是涼陰陰的虛無空蕩,她朝深谷瞄一眼,立刻人就旋暈起來。李棄已經近了,她沒有退路,後面是他們剛爬上來的陡稜……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張地喊:「哎,不要鬧!哎——你瘋了,你是瘋了嗎?」
李棄一把將她抱住,宛若只是驚叫,絲毫不敢掙扎。他的臉蒙下來,蒙住宛若的視線,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沒入水底窒息了,呈現一種輕微溺斃的感覺。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風在四面呼嘯,李棄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緊閉著眼睛,還是感到天地在旋轉,他們兩人好像抱成了一團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睜了眼,才看見李棄已經離開她的唇,他們依舊在稜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個道地的瘋子!」宛若喘道。
「我總算嘗到了在一線稜擁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對著他那張可惡的笑臉咬牙,今天絕不給他佔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嘗嘗從一線稜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靜地回道:「你不至於這樣玩命。」
宛若眼中閃爍奇特的光輝,她對他陰險而嬌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語未畢,宛若已拉著李棄從稜線上傾身跌了下去。整個山谷被李棄的驚叫聲喊得轟轟響,但是李棄聽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過耳際的風力。心臟從他的嘴裡跳出來,不知摔到什麼地方去了。
墜落萬丈深淵的滋味原來如此,霎時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溫香軟玉的懷抱裡!他一向浪蕩命,死了自己都不覺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懷裡,剎那間,他忽然對生命感到莫名的難捨,難捨她,難捨自己……
到底的時候,兩人的重量結結實實發出「碰」的一聲,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單裡槌了一下。李棄背壓住背包,像個駝子躺在那兒,頭往後仰,他睜眼看見枝椏綠葉繡在藍色的天空裡,飛起來的塵土像煙一般的飄著。
宛若還在他胸前,兩人還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在搐動,過了片刻他才發現她是在笑!
「你沒有死。」他說,嗓子啞啞的,是剛才猛喊的結果。
「你也沒有。」
李棄左右張看,他們彷彿是在一塊平台上,他用身體蹭了蹭,感覺到一層厚軟有彈性的地皮。「一線稜下有人在賣彈簧床嗎?這裡怎麼這麼軟?」
「松杉落葉經年累月的堆積,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彈簧墊子——我跳下來過好幾次了。」宛若的喉嚨裡仍含著笑聲。
她跳過好幾次是嗎?李棄想,他剛剛居然還想到死!
他仰起臉來瞧著她。「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和你爸爸一樣壞。」
「比不上你壞。」宛若駁道。
他突然哈哈大笑。「難怪他要把你許給我——原來咱們是天生絕配!」
「誰和你天生絕配!」宛若板下臉,掙扎著想離開李棄,他不肯,抓著她不放,她圓圓柔軟的胸脯在他胸口上揉擦,兩人都起了異樣的感覺,剛回到位置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蠢蠢欲動。
「宛若,宛若,你就像你父母,骨子底都帶著冒險犯難的因子。」李棄搖頭歎道。
宛若陡然變了臉色。「你錯了,我不像他們,我一點都不一歡冒險犯難!」她一股勁地掙開李棄,跳了起來。
「宛若,你這麼不瞭解自己嗎?還是你在自欺?冒險犯難是你天性的一部分,你父母的遺傳,你該珍惜的。」
「你根本不懂,我討厭冒險犯難,冒險犯難對我有什麼好處?冒險犯難讓我父母浪跡天涯,讓我父母喪失性命,讓我失去家庭,成了孤兒,它在我生命裡製造這麼多悲劇——我怎麼能夠接受它、珍惜它?」
她激動的說罷,走到平台邊緣,不斷扯動石壁上的蔓籐。她原本編著的辮子鬆脫了,斜掛在肩側,她站在那兒像站在天邊,身形纖瘦得楚楚可憐。
李棄起了一陣憐憫溫柔的情緒,他走過去,原想把她扳過來擁著,卻只是靜靜立了片刻,然後說:
「至少你把自己打點得很好當年在你父母的告別式上,看你表現得那麼勇敢、那麼堅強,我就知道你不會有問題的。」
「你有來參加我父母的告別式?」宛若問,沒有回頭。
「我只在靈堂外繞了一圈,」李棄跟著她望著遠方。事故後一個星期,他就離開了西非,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藺晚塘和曹曼鴻這兩人。「後來幾年,我回來過幾趟,我遠遠的看過你,苗家對你顯然很負責。」
「他們疼愛我,照顧我,他們讓我知道什麼是溫暖的家。」宛若轉身對他說,特別強調般的,倒像在跟前面的一番話做對照。
他們也讓你忘了你是藺晚塘和曹曼鴻的女兒,李棄心裡這麼想。為了使她高興,他從外套的暗袋摸出一隻小巧的碎花紙包,塞到她手裡。
「耳環。」他柔聲道。
「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宛若喃喃說,沒有把紙包拆開,只是握得很緊。如果她拆開來看,會發現那並不是她母親的遺物,而是另一對令人心醉的耳環。
李棄繞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觀察,然後問道:「我們怎麼離開這裡?」
「你可以攀巖回到稜線,也可以下爬到稜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紙包小心收進口袋,扣上扣子。
「稜下有路?」李棄轉過身看她。
宛若聳聳肩。
「稜下有路,你沒告訴我你卻帶我上了危險的稜線?」他頓時恍然大悟,指著她說:「你存心整我!」
「我以為你崇尚冒險犯難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說,看見他逼過來,她喊道:「你又要做什麼?我告訴你——別再對我無禮!」
「對你無禮?——我索性直接把你推下懸崖!」
李棄掙開背包,脫下外套,露出裡面剽悍的黑色緊身背心,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宛若抓住巖壁邊一根老籐,往後倒退。
「沒有必要這樣心狠手辣。」她勸著。
「我非要給你一點制裁不可!」李棄偏不善罷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見宛若的一腳往後朝空蕩蕩的崖邊踩了去,他驚喊:「小心,宛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