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歐倩兮
然而來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著那老籐,栽下茫茫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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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
李棄直覺一個念頭是——她又在惡作劇了!然而恐駭過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衝到崖邊,探首蒼茫起霧的山谷。什麼也無法得見。他只用了三秒鐘勘察地形,一切都顧不得,旋即攀巖而下。
多虧了幾年前一時興起,受過攀巖訓練,略知幾手技巧。可是當他一腳踏著了溪谷的岩石時,仍不免驚異——宛若口中這上千公尺深的溪谷,斷不可能這麼輕易的就下來……
李棄瞇眼抬起頭,由下往上看,一目瞭然,這座大峭壁最誇張也只是四層樓高,要說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開什麼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語,提著一顆心在谷底亂石裡搜尋。
他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找了半小時,肯定這溪谷沒有任何人摔下來過。
而大峭崖也沒有任何人掛在那上頭。
他不知是要鬆一口氣,還是要更惶恐。然後,他注意到了巖壁上的垂籐,極粗、極韌,從稜上直垂下來,足可支持一個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籐,一手攀著巖溝,又往上爬。
灰頭土臉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墜崖的那一點之下,蔓籐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幾處是彎曲折斷的痕跡,李棄心一動,撥開蔓籐,赫然見到一個天然的石洞,鑽過石洞則接上了一條窄窄的山路——李棄在石礫上抬起一條鍛子黃的髮帶。
那是宛若紮在辮子上的髮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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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口已經在望了,她在清細的山溪裡洗了手,立刻匆匆下了土階。她的車忠實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後座一丟,倒車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後的山巒起了霧,一線稜看來非常的詩意。她覺得她得到了徹底的勝利,簡直得意極了。後視鏡裡她的臉有些髒,然而卻笑嘻嘻地。
沒有人能夠要脅她而不付出代價。她把鬆散的秀髮往肩後一甩,哼著歌兒一路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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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棄跟著十籠子的雞回到大學城。天早就黑了,他又髒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來好幾天沒法子彈琴他攀過巖的雙臂已經在隱隱作疼了。
他不認為自己是受了什麼報應,但是他知道絕對有一個人要受報應。
要離開一線稜時,還有點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稜線進進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下山時由於途徑不熟,頗費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個把小時,好不容易攔下一部滿載家禽的貨車,這才回到市區。
這時他已被滿車飛舞的雞毛弄得打足了一百個噴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雞毛撣掉,拖著像恐龍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實上,他很想先停下來買罐可口可樂,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筆帳!
萬一宛若並沒有回來?
李棄感到背脊一涼,那種不確定、忐忑的感覺又堵住了心頭——直到他看見那部翠藍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過苗家的大窗,看見了宛若。
她神清氣爽的在那兒,換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髮半盤在頭上,捧杯啜著茶,靠在沙發上,正和苗家老小談笑著。
你完全看不出來她今天曾經兩次跳過懸崖。
霎時間,李棄的情緒產生快速的變化——一下午的焦慮、緊張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後,忽然都像一陣風似地去了。
卻又刮起更強的風,是惱怒,憤憤望著窗裡語笑嫣然的她。然而望著,望著,那惱怒悄悄離開了,李棄自己都呆了,像作了夢,把她也帶進他的夢裡來,和外界一切全斷了關連,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就只有眼裡這一個,他的人從頭到腳整個地生出感覺,全都感覺眼裡這一個實在是太可愛的人兒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來捏著、疼著、愛著。
這種不可理喻的情致使得李棄非常吃驚,並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他難得覺得什麼是需要珍重的。他慢慢往後退,然後掉頭離開苗家。他體內起了變化,有些新的元素帶著叛逆的味道在那兒糾結,他必須先把它們弄清楚。
但是他會回來的,回來找宛若——因為他是個記恨心很重的人。
而且從不錯過生命裡的任何什麼。
第六章
宛若覺得自己像犯了一條謀殺罪,不知李棄的下落如何。
她明知道不必有罪惡感如果他笨蛋到無法發現平台下的石洞,也大可向上爬回稜線去。除非,他非但腦筋差勁,手腳也差勁,爬著爬著一忽溜就跌下溪谷,摔成了餅。
她料想李棄下了山,必來興師問罪。然而整整一周過去毫無消息,她不能不有些心驚膽戰,彷彿李棄真被她害死了在山上。
宛若亦沒有意願到李家古宅去問人,總像那地方是設了陷阱——李棄這個人根本整個地是設了陷阱,在等著她。從一線稜回來後,忽然生活沒有辦法平靜的過,當然婚期近了,心情浮躁,很可以做為一種解釋,然而宛若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李棄在她心頭鑿開了一個洞,裡面埋藏的是她自己,她卻不願意去看個詳細——因為不知道去面對,去瞭解,會有什麼結果。或許,或許她是軟弱的,是自欺的,她沒有準備要為自己負起責任;四周的人,苗家的人對她也沒有這樣的要求,她是個好女孩,矜持、乖巧、守規矩,絕不離家和現實太遠,他們對於現狀的她很滿意,連她自己都很滿意。
就只有李棄。李棄抱著某種企圖在挑唆她,原因不明,但是根顯然,他是想要把一隻謹慎的寄居蟹引誘離開它安全的殼。
宛若躺在床上,把涼被緊緊揪在身上,好像那就是她的殼,她絕不放棄。她維持這姿勢數分鐘之久,即使聽見野貓跳上陽台,也沒有移動。
那頭野貓八成害喜了,動作很笨重,而且它居然在歎氣,好像扭到自己的腳。宛若正感到狐疑,陽台的落地窗發出曖昧的「咿呀」一聲,開了,月色裡赫然出現一條高大的人影。
宛若只來得及抓住床几上的一隻陶瓶,闖入者已經撲過來,重重壓在她身上,一手摀住她的嘴,一手扣住她的手。
「別出聲——把你的殺人武器放開。」他低聲命令。
她的手鬆開來,雙眼卻瞠大了。房間裡是明的也好,暗的也好,她都認得出這個人——他的嗓音,他的氣味,他給她的感覺……
他的手一移走,宛若即壓住嗓門驚叫:「李棄!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他搖頭低歎,「難道我不管走到哪裡都不受歡迎嗎?」
「我們是普通人家,屋子裡沒什麼東西好偷的!」她的心怦怦直跳。
他笑著把嘴湊向她的臉。「我只要偷個香吻,也就值得了。」
宛若慌忙把臉扭開,掙扎間低嘶:「你也太囂張了,半夜爬到人家房間裡來,立芝就睡在隔壁——」
他在她耳根下笑著。「立芝小姐很累了,剛剛我找錯陽台,進了她的房間,她已睡得不省——噯,你們這家人今晚真奇怪,怎麼十點鐘不到,全都熄燈睡覺了?明天要參加運動會嗎?」
不,不是運動會,是別的宛若咬住牙關,生怕略一鬆口漏了口風。
「你到底要做什麼?」宛若推他,「你發了狂,萬一有人聽到聲音,有人進來……」她還是推著他,手腕兒卻顯得軟,沒什麼力氣。他的軀體冒著熱氣,結結實實鎮著她,她心跳得厲害,一雙手有點管不住的想繞到他身上,把他摟住。他沒事,他平安回來了,她心裡這麼想,在體內某一個角落悄悄地、安慰地吁了口氣。
「對一個從山裡歷劫歸來的可憐男人,你未免太沒有溫情了——何況這個人還是被你害的!」李棄控訴道。
她忽然想笑,嘴角抿著抿著,小聲說:「你還是有點本事的嘛,自己下了一線稜,居然沒有斷手斷腳。」
「還說風涼話!!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他凶她。「說,說對不起,求我原諒你。」
她是真的想笑,一個被害的冤魂,回來向債主嬌嗔。她漸漸覺得有種興奮感——深夜在她幽暗的房間裡,他們壓低了聲音秘密的談話,像兩個躲在角落討論如何惡作劇的壞孩子,有點心慌,有點緊張,還帶著刺激性。她彷彿和他是一夥的,可以和他要好,也可以和他打打鬧鬧,因而更生出一種親密的感情。
「下次有機會,我還會害你!」
黑夜裡,宛若輕而嬌脆的聲音,劃過李棄心中。他把她抱住了,說道:「那你得跟我走——跟了我,你才有機會害我。」
宛若卻僵住了,胸口一陣熱,然後一陣涼,澀著喉嚨說:「我是別人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