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歐倩兮
李棄漸漸搞清楚藺晚塘是怎樣一個人——此人霸道、狡詐,一逮到機會,不是唬你就是整你;他是科學家、哲學家、探險家,同時,他也是最好的老師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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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棄撥開山籐,躍上阻路的一塊巨石,回身向宛若伸出手,要拉她上來。他們在濃蔭的山路上已走了一個小時,宛若卻站住了,仰起臉兒打量李棄。
如此聽來,她父親最多收李棄當門生,可沒收他當女婿。她按捺不住的問:「我父親什麼時候把我的照片給了你?」
李棄低著頭對她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那是我們到達哈達綠洲的事了——你爸媽只顧著效調查,害我和我的嚮導陪著他們團團轉,拖了十天才到哈達綠洲,你父親問心有愧,就把你當謝禮送給了我。」
宛若啐道:「胡說!你明明說是你救了他——他遇上什麼意外?」
「這說來可驚險了,」李棄端正臉色道,一雙眼睛卻閃爍著笑意,俯下身去把她拉上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我慢慢告訴你。」
宛若安靜隨他走了片刻,然後好奇的問:「沙漠裡的綠洲是什麼樣子?」
李棄側了頭,俊臉出現回想的表情。「綠洲上有水井、棗林和果樹,看得到歐洲飛來的候鳥,遊牧民族和駱駝商隊來來去去。」
那天亦是相同的情景。他們在綠洲宿了一宵,一大早,在附近紮營的遊牧人用木碗送來羊奶,答謝藺晚塘昨晚以打火機相贈。他們在棗椰樹下鋪了地毯,羊奶佐以浸過蜂蜜的炸糕餅當早餐吃。正談笑間,一條纜繩粗的有角蝮蛇從樹上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在藺晚塘肩上,瞬間捆住他的頸項。
什麼都來不及想,李棄就撲了上去,一把他在諾克紹買下的阿拉伯山刀握在手上,猛刺向藺晚塘的脖子。
藺晚塘躺在沙地,那尾血肉模糊的蛇還像領帶似的掛在他胸前,他抱著脖子咻咻喘了半天氣,陡然跳起來,勒住李棄的喉嚨吼叫。
「小子,你想殺了我不成!我的脖子險險被你戳成蜂窩!」他卻又突然縱聲大笑,把李棄的肩頭一抱。「你的反應可比蛇還快,再遲個二秒,你們只好把我抬到沙漠去埋了。」
藺晚塘被妻子拉到水井那頭去清洗身上的血污,李棄卻在沙上拾獲一張照片,照片裡一個全身光溜溜的,胖白可愛的娃娃正在癡笑。
「那是我女兒,」後來藺晚塘對他說,滿面的得意。「別看她年紀小,論起機智、反應和敏捷,那可不在話下……」
從這時候開始,這具話匣子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藺晚塘把女兒掛在嘴巴講個沒完,李棄則是困得直打呵欠,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最後被藺晚塘一巴掌打在肩膀上嚇醒過來。
藺晚塘搔著下巴,興致勃勃瞧著他。「我看你這小子挺有意思,咱們又這麼投緣,今天虧你眼明手快救了我一命——這樣吧,我就把女兒許了你啦!……」
到時如果你拿得下她,藺晚塘最後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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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棄沒有把結尾這一句告訴宛若。看她坐在石頭上,好像也想不出什麼話來駁斥他,一會兒瞟著他,一會兒咬指甲,最後又專心一意的數起自己的手指頭來,臉頰粉粉的,勾著彷彿一吹即散,一抹縹緲的紅暈。他也不慌不忙倚著一棵野樹,欣賞她那副逗人的模樣,越發覺得她可愛,忍不住要笑。
過了半晌,似乎宛若決心暫時放下這道題目,改口問他:「你和我爸媽同行,一直到……」她頓挫了一下,嗓音變得不太穩定。「最後一天?」
總要交代這個段落的,李棄也知道,他卻有些不情願,緩緩站直起來,雙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樹根。
「是的,」他說。「我們在哈達綠洲的第二天,有個遊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谷有些古老的壁畫,你父親立刻請他帶路,毛薩留在營地照顧駱駝,我也跟你爸媽去了。」
那座裂谷約莫半天路程,他們沿著一條舊河床向上攀登,滿地都是黑色亂石,極其難行。他們在懸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隻大角羊,藺晚塘顯得非常興奮,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圖畫,一一拍攝下來。
後來他聽說懸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規模更大,圖樣更精,他怎可能按壓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這次連曼鴻都露出遲疑之色,懸崖實在陡峭,加上土石鬆散……然而她沒有勸止丈夫,只亦步亦趨跟著他。
藺晚塘身上別無任何裝備,單背了相機,徒手便攀下崖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麼事,只聽他一聲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墜。
「晚塘!」曼鴻失聲喊道,縱身便向深谷拋去。
李東更是駭然,撲過去拚命一抓,兩人雙雙翻倒在崖邊,他趴在崖邊,曼鴻吊在崖下——李棄後來知道,倘若不是後頭那個遊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隻腳跟,他也要跟著滾落懸崖。
曼鴻熱淚盈眶仰起臉來,對李棄說了最後一句話——告訴我女兒,爸爸媽媽愛她——然後掙脫他汗淋淋的那隻手。
跟著藺晚塘墜下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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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落腳在樹梢,山林很靜,一隻小鴉在山頭的那一邊呱叫一聲,停了停,又一聲,四野都起了一種荒曠的感覺。
宛若依舊坐在石上,頭垂得低低的,李棄卻不認為她是對地面的落葉產生了興趣。他清掃一下喉嚨。
「宛若,」他和聲道:「你母親要我告訴你——他們愛你。」
她許久沒有作聲,然後猛地揚頭,臉上一條條繪著的都是悲憤的表情。「不,他們不愛,他們根本不愛——對他們來說,我一向就是多餘的!」
李棄彷彿沒有想到會是聽到這樣的話,挑了眉驚詫地看她。她也不理,抄過地上的背包就走。李棄望著她那發著脾氣、僵硬的藍色背影,隨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氣,走得甚快,李棄驚訝於她的速度。在一處峰迴路轉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來。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滿臉全是汗,或是淚,紛紛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棄柔聲喚道,把她納入懷裡,依稀感覺到她哆嗦著的雙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樣微微顫抖。
然後,他捧起她濕濡的臉,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頰上的水漬,先是左頰,然後右頰,又回到左頰……她眼裡的汗汪汪直流,一會兒便又濕了一片,李棄索性低下頭,用他乾爽溫暖的臉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軟的棉花,吸取其徐過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臉偎在他的肩頭,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雙肩,現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棄讓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聽著她彷彿還有些熱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愛她的,他想這麼對她說,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誰能替別人決定這樣的恩怨?何況是他。何況是一顆對親情總是冷嘲熱諷的心。
於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頭兒,帶著微笑說:「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麼大一瓶礦泉水來了——光喝你臉上的就夠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開,赧然地罵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轉了身又走,李棄在後頭哀哀叫。「別再用跑的了——丟了你我可慘了,這地方我又沒來過。」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過頭。「你沒來過一線稜?」她瞅著他問。
李棄聳著肩搖頭,四圍看了看。「你父親把你六歲爬一線稜的事說得好神!!我看來沒有什麼嘛。」他還把句尾的音節輕佻的拉高。
「或許吧。」宛若轉身回去,背對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棄沒有來過一線稜,而且他覺得這地方沒有什麼——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到手了。
不知輕重的人,保證死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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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在山稜上了,林樹漸稀,荒草在參差的岩塊間偷生,蠻蠻荒荒一片粗黃的色調。宛若在彎道上打住,雙手叉腰吁了口氣,便指著前方一座黃騰騰的大峭崖說道:
「喏,一線稜到了。」
後頭沒聲沒響的,宛若回頭去看,李棄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來的斷崖絕壁。
「路呢?」他繃著嗓子問。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條山徑,窄是窄了點,但有林木蔓籐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過這種「敬老路線」,李棄走來一定覺得可恥,寧可直接上稜面對出生入死的考驗。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親沒告訴你嗎?走在稜線上那種兩面懸空,搖搖欲墜的感覺有多刺激!」
把妻女帶到這種地方來的是瘋子,李棄陰沉地想,卻見宛若也不等他,逕自朝裸露的稜脊去了,他趕上前把她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