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文 / 歐倩兮
事實上梅童內心戰戰兢兢的,一點也沒把握。可孤重傷臥倒在伊吾,萬一厲恭發起狠來,大軍猛攻,破了伊吾城,可孤也逃不了……厲恭當時倒沒有駁她什麼,只說一句,「我能得到你嗎?」猛地便抓住她,咬她似的狠狠吻她。
不多時,帳外的衛士都聽見將軍的一聲嗄叫。帳內,梅童暗藏的一把小刀,割破了厲本的下巴,他抽出寶劍,劍光一周,梅童的衣帶斷了,衣衫敞開來……真要拚起來,梅童不是厲恭的對手,況且帳外兵將如雲,她也跑不掉,然而她只把小刀一翻,抵在自己咽喉上,厲恭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梅童還記得,那一刻厲恭瞪視她的眼神,合著一種憎恨。
他憎恨她,因為幾乎從一開始,她便一直在挫他男性的威氣,拒絕、不屑、反抗,甚至不避諱的讓他明白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不是他……一個自尊自傲像厲恭這樣的人,絕受不了在一個女人手裹吃這種敗仗。他忿然掀帳而去時,梅童幾乎有種直覺厲恭不要她了,她讓他失去了男性的威勢。
厲恭不要她,那最好!梅童冷冷的竊喜,卻一下又憂懼起來,這關頭上,厲恭果真不要她,她馬上失去最佳的武器沒法子拿自己來挾制厲恭,護佐伊吾城內的可孤。
她被囚在帳內,四圍是重重警衛,外頭有些什麼動靜,厲恭在盤算什麼、謀畫什麼,她全然不知,成日焦灼得如同坐在火忙上被煎著一般。
突然昨日,厲恭來的時候,擲給她一套朱紅胡服,臉上曖昧的冷笑,似乎隱隱有股作弄人的惡意。她背脊上發涼。
「你得習慣著胡服、吃胡食,梅童,你大約要久留在西域了。」他說。
「什麼意思?」
他望著她微笑。「你想不想做西域的王后?」
她只瞪著他看。他卻忽然去把帳門掀開,指著伊吾的方向說:「眼前便是一片膏腴之地,咱們為什麼不留在這裡?」
梅童的眼睛瞪得更大,背脊上更涼,她勉強地問:「你,在做什麼打算?」
厲恭反剪了手,背過身去。「你知道嗎,那李世民在京師把太子、齊王的九子統統殺了,他是在斬草除根,鏟掉舊東宮的所有勢力,皇上已正式立他為太子,馬上便要傳位給他。」他回過且來,黝暗的臉龐堆滿陰雲,又暗了一層。「京師大勢已變,咱們這些東宮的舊人,回得去嗎?」
「秦王以肚量大聞名,他的作風一向是「只要歸服,既往不咎」,從前李靖、尉遲敬德這些人,都是敵手,如今都成了心腹。」梅童客觀地指出。
「誰相信這一套,我才沒那麼傻!」他怒道,滿眼是陰沉的疑慮,把袖子一揮,「我不會回去自投羅網的!」
「你不回去,又焉能久留在異域?」她質問。
「我手上握有幾萬大軍,何苦不在此日立門戶?」他厲笑,回身一指,「一旦破了伊吾城,我便是王。」
「你想謀反!」梅童大驚,脫口便叫,「我不嫁叛賊,我不和叛賊為伍!」
其實算來梅童是西域出身,有一半西域血統,只因自小在中土長大,黛染已深,觀念上是把中土當做故鄉的,眼前乃有這激烈的反應。
厲恭充滿譏誦地盯著她看,「你好忠貞呀,梅童,你不和叛賊為伍,卻和魏可孤一路廝磨,倒似個患難與共!」
「他不是叛賊!」
「他不是?他這會兒和伊吾打得才火熱呢,」厲恭笑起來,臉像一團陰影般逼到她面前,陰影的嘴巴附在她耳邊說:「他有件大喜事,你大約不知道,要我告訴你嗎?」
梅童僵挺著沒動,不願意退卻示弱,心裡卻怕極了,怕厲恭要說的事,那未知裹埋著會傷人的消息,她忽然寧可不要聽、不要知道。
但是厲恭沒有這麼大的掙扎,慢慢打起身子,夷然道:「你那心上人已經給伊吾招做駙馬,明日他使要和曲曲公主大婚。」
一霎梅童成了一具殼子,人裡面整個空洞洞,她依舊僵挺著,然而從原來是心口的那部位開始顫抖,直顫到了眼眶,她惡狠狠地喝斥自己不准哭,不准哭!可是那豆大晶瑩的眼淚全不聽人話,還是一顆顆滾下來。
厲恭面無表情看著她,立在那兒,像隔著一片萬里塞沙。
末了他才開腔,低著聲像在娓娓而言,「沒什麼好傷心的,梅童,明天我也會給你一場婚禮,」他又出現那種曖昧、合著惡意的笑。「會比他們還要熱鬧。」
這日天方亮,帳外遠遠近近便有一片特別的喧囂,氣象很不尋常,使梅童備覺得驚心。
紅鳳見被叫進來為她打點,外頭是什麼動向,紅鳳兒也不知底細。
梅童是一直到今天才又見到紅鳳兒。那晚幫助可孤出管的幾個人擔了罪,全被斬了,紅鳳兒反因此沒有被疑心到,重回唐營,這陣子卻也被看得很緊。
梳妝完了,不多時,紅鳳兒便給喚走。獨留梅童一個人坐在帳裡,雖是勻臉上妝,施了胭脂,她的臉依然透出一抹脂粉也掩不去的蒼白,人在私下,那種淒惻欲絕的神態便全然顯露出來了。
她是含恨嫁厲恭的,但是可孤呢?今日他和曲曲公主成婚,得那金枝玉葉的美人為妻,他可開懷?可歡喜?姑不論他為什麼會做了伊吾的駙馬,梅童曉得,他心裡是喜愛曲曲的,他會好好的疼惜她,與她有那無盡的椅旎綢繆之情。扶著嬌美新人的當兒,他……他可會想到在唐營裡另一個冷淒淒的她?
顧不得臉上有妝,梅童雙手蒙住顫瑟的臉,覺得她就要放聲痛哭了。然而來不及迸出眼淚,那帳門一開,厲恭著一身盔甲,寶劍在腰,赫赫地跨進來。他來帶她了。
見到她,上下一番打量,厲恭點頭露出詭笑。
「很有些樣子,如此場面會更精彩。」說著,他一把扣住她的手,突然滿面殺氣,「時辰到了,走,就要開出好戲了!」
即刻梅童感到寒冷,已覺察到不妙。等到她被拖出帳外之際,才真正駭住。
放眼望夫,人營前的荒涼,唐軍的旌旗一片招展,戰馬林列,馬上將士千萬條的刀光,烈日下像鄰鄰大海的波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來。
大軍虎虎地就要出動了,厲恭帶了她不是要成親,他是帶她去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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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大殿上,玉頓王攜著王后盛裝高坐,輝煌的琴瑟樂聲奏起了,花較遠處那端,一對鮮艷的壁人在官人扶持下,正隆重地向他走來。
望著新婚,玉頓王拂鬚心想確是個儀表英俊的青年,難怪他女兒那麼中意他!只盼大婚之後,這位新駙馬趁早與唐議和,要與厲恭議也好,要上長安議也好,總之快了了這段
戰事!國師去後……他為什麼便這樣去了呢?如今,大小事都落到他這個做主的頭上,鬧得他快抵受不住了……正忖思著,玉頓王被王后的手肘輕頂了一下,回過神來,新人的行列已來到他座前。按著叩拜文王母后,按著交換婚戒。內侍以紅錦捧出金匣,由玉頓王賞下的一對鑲金紅綠寶石指環,引起殿上一陣讚歎。
先由新郎為新娘套上紅寶石婚戒。然後,曲曲公主纖纖拈過綠寶石戒指,她隔著薄紗,隔著薄紗上線的星光,羞答答瞧新郎一眼,她抬起可孤結實的大手時,他的喉頭繃緊了,不能夠吞嚥,那枚象徵就此緣結終身的戒指由他的指節套下突然遠處筋聲隆隆,隨即大殿外起了一陣驚暄。公主一震,那枚綠戒指落了地。一名守城的將領沒命地闖進來。
「票君主,不好了,唐大軍來襲了!」
頓時合殿嘩然,玉頓王失色地立起。
「怎會這樣?那厲恭自己不是也在辦喜事?」
可孤覺得事況來得蹊蹺,向前跨一步,曲曲一把拉住他,喊道:「且別管他,行完婚禮再說!」
守將滿頭大汗道:「厲恭人在陣前,高呼駙馬爺的名字,要他親自出迎,還說駙馬若不出面,定要後悔終生!」
曲曲猛掀了頭紗,臉上奇慘,彷彿預知到什麼可怕的結果是她無法承受,她對守將聲色俱厲地化道:「大膽!公主大婚,你在這裡喳呼,存心阻擾。來人,把他拖出去軟了!」
只道公主是一時驚惶過度,可孤伸手阻下,對她說:「你莫慌張,我出去看看。」
哪知曲曲死揪著他,頭紗也墜了,花釵也斜了,渾身亂顫,迸了滿臉淚,整個人一下亂糟糟地好不淒慘。
「不,不要去,你還沒有和我完婚!」
見她嚇成這個樣子,可孤對她極憐惜,撫著她發抖的臉頰,柔聲訊:「你放心,我去去就回來,外頭情勢緊張,總要去看個究竟,你好生在此等我。」
可孤掙脫曲曲,又向玉頓王一拜,排開喧嘩的眾人,翻身便隨那守將走。曲曲見他那道英武的藍色身影,一霎走出她的視界,彷彿也走出她的生命,頓時只覺得眼前一陣陣昏暗,好像一切都茫茫地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