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鏡水
「小姐,妳是否還會想著要離開?」他忽然問道。
冰冰涼涼的一句話透進耳裡。聞言,她卻是極其驚訝地轉眸瞅住他。
宗政明只是道:
「雖然妳和我一起住在這裡,妳還是從未承諾過不走。」他的嗓音極是低沉,直接問道:「會不會有一天醒來,妳又突然不見了?」
她相當訝異地瞠著眼,良久才開口說:
「你……在想著這種事?」
宗政明點頭,隨即因為感到身體僵硬而垂眸,自己的指尖細顫著,他慢微地收力,已經可以大概握住拳頭。
像這樣子……全身骨頭彷彿斷裂再接上的劇痛,雖然很難忍受,他卻心甘情願。因為,鬼不會感覺到這種疼痛。
原來,這個身體,並不僅僅只是枚空殼而已。
「小姐,請妳不要再離開我。」頰邊的汗流下,他沒有擦去。像是這世上僅有他們兩人,其它都不再重要,他灼灼地凝視著她,卻又依舊清冷地說:「只要妳在這裡等待,即使我走遠了,也一定會回到妳身邊。請妳別再離開,我想和妳共同生沽。」
就算是必須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也會一次一次地再回來。
她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已經不是可以打他頭要他清醒一點的無比認真。她輕喘了一口氣。
「你……你在說什麼……」
「我也……想『喜歡』小姐。」他說。臉孔慢慢地接近她。
她沒有絲毫抵抗,只能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然後,她還是閉上雙眼,任由他冰冷的雙唇緩慢地吻上自己。
輕觸著她溫熱的唇瓣,他僅是學著她曾經對自己做過的動作而已。他一直都想知道這代表何種意義。
只不過,這麼做是否就可以明白喜歡的意思?他始終不敢貿然嘗試,如果他依舊無法感受喜歡是什麼感情,那就說明自己離當人還很遠很遠。
但是現在,自己體內那個陰森不見天日的深處,終於有個開口。
她的溫暖和柔軟,像是透過交合的嘴唇,傳遞給他,流進心底那個如針穿般的微小孔洞,讓他冷涼的身體輕微發熱。
想要留下來,想和她在一起,想知道她的感情。這樣,是不是就是一種慾望?他是不是比較像人了?宗政明輕貼她的唇畔,低聲道:
「我終於明白,既然不可能完全懂得,那麼,我只要擁有一種。」只要擁有一種就好,他便不再是佇立在橋尾的那個自己,而會是人。
是人,就能夠體會她的喜歡,也能夠喜歡她。
孫望歡不再閃避他極近的注視,強睜的雙眼泛紅濕潤,怔怔地回望住他冰白的臉孔,她啞聲說:
「宗政,不是永遠的,我不要。可是……我也不相信有一輩子的事情。」與其那樣心碎,不如孤獨一個人。
他看著她傷心的表情,然後用那缺乏高低起伏的語氣,許諾般地說道:
「我會用此生證明,我絕不會離開;妳走,我也會用這一世去找到妳。所以,妳不要再趕我,也別再消失不見。」
她的淚水掉下來,眼裡霧濛濛的一片。他這麼堅定地說著,她要怎麼拒絕?
若是她再次切斷兩人間的聯繫,他一定會信守這番誓約,窮盡此生此世,循著她遠走的腳步來到她身旁吧。
自己懦弱逃避的心,能夠因為他的諾言變勇敢嗎?
「你真……笨……」她責怪道,卻不是忿怒的緣故。「你明明……可以留在宗政家,可以過得更好。跟著我能做什麼?我又不用你服侍……」
「小姐,我們作夫妻。」一同生活,共睡一床,彼此永不分離,只有夫妻。「妳說過,我是妳的夫婿。」
她喘泣一聲,舉臂掩住自己的眼。
「我才沒有……」她嗚咽否認那個難堪的謊言,埋怨他無視姑娘家的矜持。
「小姐。」
讓他拉下自己的手,她已哭花自己的整張臉。
這個男人,又在胡言亂語,從小到大,他都是如此直接地教人煩悶。但是,就算再怎麼害怕,她……也無法和他分開了吧。
多少的寂寞和孤獨,她都能夠忍受。但是那種有誰離她而去的恐懼和心痛,她再也不想經歷了。
再也不想,不想啊……
倘若,不逃走的話,他真的可以讓她看見永遠嗎?
垂下顫抖的眼睫,她用力呼吸幾回。
「是夫妻……」她小小聲地,眼淚流也流不完。說:「就不要……再喊我小姐了。」
這是她的承諾。她答應,讓他用這一生永不分開的陪伴作為證明,證明她所無法相信的一輩子。
他像是知曉她的真意,不在意髒污的涕淚,再次吻住她。
似是等待了好久,以為絕不會有這一刻的到來,孫望歡顫抖的膀臂,輕輕地圍住他的肩。
她的嘴,是溫的。
胸腔裡微微地發熱,他在她有著紅痣的左耳邊,低沉說道:
「一世就好,我們作夫妻。不再分離。」
他,只有一世的機會和時間,那樣短暫的幾十年。
雖然不可能全部懂得,但是此刻他卻清楚知道,就算是逆天而行,即使之後會墮入惡苦地獄,他也要留下,伴她這一生。
他是--在人成胎前負責捏命的捏胎鬼。而今,因為她,他悖離輪迴,再也無視命運之軌。
今生今世
天上的雲壓得好低,彷彿拿把梯子爬上屋頂,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
孫望歡抱著傘,站在木橋頭等候。午前還是很晴朗的,沒想到一忽會兒就變換得這麼陰霾了。
因為擔心出門辦事的宗政明會淋濕,所以她才在這條回家必經之路上等人。
這年比之往年,不怎麼熱,倒是一直下雨啊……
天色暗得像是要入夜,平常這時候,才剛吃飽要午睡吧。
橋下小溪有魚在游,她頗覺有趣,正想彎腰仔細瞧瞧,就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朝這邊走來。
離家前,他告訴她差不多這時會回來,果然不遲。他總是說到做到。
唇角露出微笑,正要揮手呼喚,一個畫面忽閃現腦海之中,她微一失神,膀臂半舉,不覺停住態勢。
一個穿著黑袍的人,佇立在橋尾。
那是夢一般的影像。
宗政明走上橋,一身黑衣,那樣的感覺,和她曾作過的夢重疊了。
她……曾經在夢中喊出口過吧,黑袍人的名字。孫望歡看著他朝自己走近,好像幾乎要憶起什麼,卻又什麼都不記得。
「妳在做什麼?」他站定在她面前,啟唇問道。
「啊……」她心一跳,感覺宛如自夢境醒來。可是,她根本沒有睡。
他拿過她抱著的傘,白臉沒有表情。
「怎麼了?」
她凝視著他,無語良久,隨即輕輕地笑了。
「我看要下雨,所以拿傘來給你。」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身體冷,所以把體溫分享給他。
他看了眼天空,說:
「像黑夜。」
「是啊。」和他並肩,慢慢地走著。「你那個弟弟,又做錯事要你收拾了?」
「他不想學習做生意。是故意的。」他清冷道。
「嗯。反正宗政老爺也說有你就好。」她抿著嘴,忍住笑。「你那個弟弟為什麼要這樣故意,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還不就是想要冷淡又無情的哥哥去找他。
愛撒嬌的弟弟,不解其意的兄長,活像一對寶,真比親生的還親了。
側首望住他,她不禁瞇起眼。
天候陰沉,他蒼白的臉看來才會暗暗的吧。
「宗政,每次一到七月,你好像都會不太舒服?」有時夜晚,她甚至會聽到他的骨頭發出折斷似的嚇人聲響。
「沒有妨礙。」他簡單道,握緊她溫熱的柔荑。
她垂首笑了。知他是不要她擔心。
鞋底有著凹凸的感觸,原來他們已過了木橋,踏上粗糙石地。她不自覺地回首,身後薄霧茫茫,來時路上不曾有其它人。
她有些恍惚,忽說:
「宗政,你知道嗎?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所以我以後死了,也會是鬼。」抬起眸,她變得極為認真,道:「如果我變成了鬼,我不投胎,因為投胎轉世要喝孟婆湯,就會忘記你,我不要那樣,我要永遠記得你。做鬼,做人,都好,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聞言,他深深地凝望著她。
她不可能擁有奈何橋上的記憶,所以,應該只是一時奇想講出來的。
不知怎地,他心裡浮現出一個極為確定的認知--就算真有那麼一天,她意外想起轉世前的事,她也一定會真心接受他這個不人不鬼的存在。
「好。」他低應一聲,還是那樣冷冷的。但是,卻包含著真正的許諾。
他也會記住她。就算以後被打回原形,永世做鬼,她仍會在他胸口深處存在,他不再沒有心。
孫望歡眼眶一熱。她的世界裡只有他,所以,只要有他就是一切,只要有他就好。
無論他原本是誰。
「我們回家吧。」
她說。笑意滿足又幸福。
【全書完】
附篇一--闇
他的眼裡只有一座橋。
橋的那一頭被濃霧給籠罩,是誥會穿過黑霧出現,沒有選擇,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