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鏡水
以前,自己這雙手的作用,只是帶給別人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如今,同樣的手,卻似是可以改變完全不同的東西。
「哥哥,我還會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氣憤似乎莫名地到來,也同樣莫名地消卻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瞭解。只是,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少年總是很用力地喊著「哥哥」兩個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駕著馬車,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遠遠地,就見孫望歡和一位大娘站在門口交談。他駛近停下,兩人察覺這方動靜,便同時轉頭望著他。
孫望歡的表情訝異,一旁的大娘則是在看到他時瞪凸了眼。
「啊……你……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沒預料啊。
「望歡師傅……」大娘傻楞楞地張著嘴。「我……又見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孫望歡連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擋著。「他、他是人。雖然臉色的確是太蒼白了些,不過,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腳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當著他的面脫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覺睇向她,她的耳殼極紅,鬢邊剛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謝謝妳了。我明兒個會到茶棚子去幫大家寫信的。」快快說完,她迅速拉著宗政明跑進屋裡,關門落閂,低頭吐出一口長氣。
他瞅住她臊紅的臉龐。
「小姐……」
「那只是掩飾!」在他開口的同時,她立刻先聲奪人,像是一定得說明清楚般地飛快道:「因為……因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之下,會給人說閒話的。大娘們問了好幾次,問我是不是一個人,又說要介紹對像給我,我想遲早也會被撞見,所以只好……只好……」講到最後,她終於抬起臉。
宗政明面無表情,只是注視著她。
四目相對,她彷彿忽然洩了氣。
「你……我……唉。」為難地笑了一下,旋即輕撩裙襬,往廳裡走去。「算了,我早該猜到你沒反應了,但是還是感覺很丟臉啊……」細聲咕噥。
宗政明隨她走入屋內,才跨過門檻,一陣味道撲鼻而來。木桌上擺有三碟簡單菜餚,兩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總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饅頭啊,時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請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簡單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何要像這樣緊張解釋。「說是教我……其實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幫了一點點的忙。所以,不會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著他一同開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對面,舉箸後,看她同時吃將起來。
他夾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著那種滋味。
像是蠟一樣。
對他而言,吃食這件事,只是因為這個肉體不吃東西就會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無論怎麼樣誘人的菜餚,美味與否,他都無所謂,也幾乎不能分辨。
眼耳鼻舌身意,他缺乏六欲。就算他留在這裡,要當人,但是,沒有慾望,沒有情感……也可以算是人嗎?
如果只是披著人皮,那麼和以前又有何差別?想要成為真正的人,到底該做些什麼,要擁有如何的條件?
他依然掌握不住,那樣稍縱即逝的真實。
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孫望歡房門前。
烏黑的雲朵遮住月光,夜色朦朧。一道黑影由眼角掠過,那種輕盈和迅速都絕非屬人所有,他沒有側首細察,因為那樣會讓「他們」知曉他看得見。
七月一屆,門打開之後,陽間的陰氣驟盛,他時常都能感受到那些影子的存在。在杭州韓府時,視野裡飄蕩的隊伍是模糊的;現在,在他眼中,每個輪廓卻是清清楚楚。
因為他該死未死,那扇連接陰陽的門,開啟後所帶來的陰氣,讓他身上的鬼氣也變得濃重了。
若是被發現他和他們是同樣的存在,很快就會被帶走。所以他不能回頭。
掌心裡有著微微的濕意,甚至沿指尖滴落地面。那不是因熱發汗,而是由於他的鬼氣轉濃,身為人的軀體承受不了。
真的是人的話,一定不會這樣。
手指收緊成拳,他抬起眼睫,忽地,左方傳來細微聲響,他轉眸望去。
一扇窗板正輕輕地擺呀擺的,因為稍稍起風,所以被察覺到。
他移步踱近,見到孫望歡坐在房間裡面,頭卻靠在窗欄邊,以曲起的手臂為枕,狀似假寐。她氣息平穩,半濕的長髮掛在木欄外。瞧來應該是沐浴後想讓發乘涼風乾,卻不知不覺困了。
她的髮梢垂落於外,一些些的風就足令那青絲微晃。
他稍微側首瞅著。然後,緩緩伸出手,將髮絲卷在自己修長的指間,已干的部份相當柔軟,鬆開以後再抓起,他冷著一張霜白面容,卻彷彿孩子般好奇地玩著她的發。
因為那個黑暗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對於可以確切抓住東西的這種感覺,他……或許希望記住並且熟悉。
所以,夜晚他和她同寢,只要她在身邊,就算是被帶走,他也能夠找到光亮之處回來。
r「宗……宗政……」一聲細微夢囈從孫望歡口中逸出。
他停住動作,轉眸注視她。
孫望歡小小地在椅中挪移一下,並未清醒,僅是靠著窗欄的頭更歪了一點。
她的夢裡,有他?
他不禁撫著自己胸口。軀殼中間那塊冰冷而凝滯不動的部份,在沉寂無法數清的悠久歲月之後,好像終於輕輕地掙開一個小洞。
宗政明只是凝望著她,許久,許久。
☆☆☆☆☆☆☆☆☆☆☆☆☆☆☆☆☆☆☆☆☆☆
她又作夢了。
會知道這是夢,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個黑袍人。
黑袍人的雙手低垂,被長長的鐵鏈給綁住,持煉者的方向只是一團濃霧,黑袍人似乎被牽引般,慢慢地往那邊走去。
她和黑袍人之間有段距離,望見他就要遠去,她便不自覺地也跟著前進,但是,卻一點也沒法接近。
心裡莫名地發急,不知為何,她腦海裡清楚地知道,一旦黑袍人進入濃霧之中,就再也不會出來了。
走著走著,心裡充滿不安的情緒,她遂加快步伐,逐漸地變為跑著,伸長手想要穿透什麼,甚至是開始朝黑袍人狂奔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啊……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那麼不想要他過去呢?
就算找不到任何理由也好,她就是不要。無論如何奮力向前奔胞,連一寸距離也不曾縮短消失。她慌,更怕。
讓他留下來,拜託,不要帶走他……
她……真的不相i那人走……
不想那人走!
眼見那團濃霧就要包圍住黑袍人,她心跳狂亂,意識深處閃過一個名字,她霎時開口嘶聲大叫--
猛然從夢中驚醒過來,孫望歡渾身一震,僵在床鋪上,背脊整個涼了。
急遽跳動的心聲傳到耳邊鼓噪著。像那樣……恐懼誰又會離開她的痛心感受
夢境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作夢。
額際流下一道冷汗,她抬手想拭去,卻無法如願,這才遲鈍發現有人緊緊地抓住她的右腕。
偏臉睇去,宗政明亦剛好張開眼睛。
「咦……」她微微一愣,隨即立刻錯愕地彈坐起身,脹紅著脖子,慌張指著他道:「呃……我不是、你怎麼會……你這人真是……」她記得自己明明、明明是坐在窗前,現下為何會在床上?
還有,他怎麼又和她睡一起了?
羞惱地想要罵人,卻察覺他臉色有異,滿身大汗地粗喘著,好似……好似從很遠的哪裡跑來一樣。
「你怎麼了?」滿腔的惱怒一瞬間全化為關心。長大以後,她對他,總是無法真正生氣。
宗政明彷彿一時無法開口,平坦的胸膛起伏幾次,方才緩和。
「宗政?」她憂慮低喚。因為,他抓著自己的手,實在太冷太濕了。
他勉強撐坐起身,抬眸和她平視。
「我聽到妳的聲音……」深深地呼吸後,他說。
「我的……聲音?」她困惑不解。索性舉起另只手,蓋住他的額頭。「我又說夢話了?還是你睡昏頭了?你最近有點不對勁,真的病了,要告訴我啊。」
溫軟的掌心貼在自己的人皮上,陰影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臉了。
她略顯發急地道:「上回也是,以前小時候不會這樣的啊。這個季節,你好像變得特別容易發汗呢,但是身體又這麼冷……」究竟是不是病?他老是不吭一聲的,就要人操心。
她心裡的不踏實,是由於害怕再發生一次那樣的事嗎?
他半晌沒說話,她奇怪地放下手,只見他深黑的瞳眸直視著自己。
「啊……」她胸口震悸地一縮,直接反應欲往後退,背部卻碰到某樣物體,她緊張回首一看,後面已經是床柱,再轉過臉,宗政明卻拉著她的膀臂,整個人逼近過來。「你做什麼……」她有些手足所措,只能避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