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鏡水
「啥?」宗政曉抬起頭來,一時不懂她的意思。待看到她有意無意地打量著自己,他一呆,隨即立刻醒悟,驚得舉手指著她:「妳--啊--啊、啊!」
她冷靜道:「你不用這麼驚慌,你不想讓人知道,我就不會說出你的秘密。」雖然她不曉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
「啊……喔。」他支支吾吾垂下頭,沒了剛才調皮的氣勢。
想了想,她又小聲對他道:
「我可以幫你問問大娘們,看看怎樣才能減輕疼痛。」
「我問我娘就好了啦。」他滿面通紅,不想再講這些,趕忙轉開話題,斜視懷疑道:「妳還真關心我。」
她一笑。「因為,你喊宗政『哥哥』啊。」
本來,她知道宗政曉跟著宗政明是因為便於監視的時候,感覺有點生氣,居然這樣不信任宗政明的為人。不過,當她聽到宗政曉喊出「哥哥」二字以後,她就原諒他了。
他是宗政老爺的親生孩子,卻也認沒有血緣的宗政明為兄長。
全天下姓宗政的都歸到一家去,緣份真的好奇妙呢。她的心裡,著實很替宗政明開心。
望見她的笑,宗政曉好像彆扭起來,他撇開臉,哼哼回道:
「他原本……就是哥哥嘛!我可不要這麼大的弟弟。」
「其實,你會想念他吧。」她瞇起眼睛,帶著點促狹的意味。
自從離開杭州,他們也回京在宗政家裡住上幾個月,之後,因為宗政曉已認祖歸宗,宗政明才和她離開,來到這個近郊小鎮。
那幾個月,他教導宗政曉如何掌管當鋪,府裡有其它師傅,所以他也只是將責任轉渡給宗政曉而已。宗政曉從頭到尾都很不配合,現在想想,大概是在撒嬌不想讓他走吧。
就像現在,每逢初一十五,宗政曉就會拿著書畫的典當物或者帳冊前來,要宗政明看看是真是假,或者賴著要他幫忙處理。
「誰想念……誰啊?」宗政曉狼狽地辯駁道:「我是有正事才來的,好不好?」
「那麼,請當鋪夥計跑一趟就好,你又何必自個兒跟著呢?」她好整以暇地戳破他。
「呃……」宗政曉一時無言以對,抓抓頭髮,賭氣道:「啊……都怪你們,誰教你們要住那麼遠啦!」最討厭的是,哥哥都不回家看他。
早知道這樣,他就不承認自己的身世了。害得他……好像變成趕走哥哥的罪人!他根本沒想過要那撈什子家產家業,宗政老頭也沒意見啊,不料變成他要唸書學習,反而是麻煩。
「他沒有把我當弟弟,對吧?」他鼓起腮幫子,有些失望地說道。
否則,就不會離開得這麼乾脆。
他當對方為兄長,對方有沒有他這個弟弟卻無所謂。
決定跟著他當僮僕就是錯誤的開始,天天面對他僵冷的臉,天天在肚裡嫌棄他像殭屍,結果還是日久生情,可是對方卻沒有同自己一樣,怎麼不教人洩氣。
孫望歡看著他扭捏的模樣,隨即趁他沒注意,探手揉著他頭頂。
「我懂了,你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很想要個哥哥吧。」
「哇、哇!」這麼突然!他左躲右閃,不喜歡被當成小孩子,喊道:「還說我,那、那妳呢?妳有沒有兄弟姊妹?」
聞言,她手一頓,他抓住機會,飛快地逃開。轉身正想做鬼臉,卻瞧見她表情有些奇怪。
「啊……我……我沒有兄弟姊妹。而且,我有點害怕『家人』這個名稱呢。」她笑了笑,輕聲說道。
「咦?」宗政曉一頭霧水,旁邊剛好有人走過來,他不覺脫口喚道:「啊!哥……」硬生生截斷那稱呼,沒有完整喊出。
因為,每次他一喊哥哥,宗政明的眼神總是相當奇異,就好像在表示,他壓根兒不是自己的兄長一般。宗政曉皺眉,跟著低下臉。
「你們在做什麼?」宗政明將視線從他的頭頂轉開,睇向孫望歡。
孫望歡也是趕緊垂首,看也不看他。
誰教昨兒夜裡,他要那麼做。說要跟她一同睡,就這樣躺在她床上,又不讓她走,結果她……不小心睡著,一早起來,發現他睜著一雙眼,而自己就偎在他懷裡,她差點沒慘叫。
全都是他不好。都是……因為他身上涼涼的,太舒服了。
宗政曉沒答話,只改問向後頭等著的當鋪夥計:
「事情都辦好了?」
「是。不過,有一部份書畫沒在帳冊裡,需要大公子同咱們走一趟。」夥計交代其它人將東西給搬上馬車。
孫望歡瞅見其中有個男孩相當眼熟,認出他是在杭州時搶奪娘親遺物的孩子,不禁「噫」了一聲。
「是我的隨從。」當日打他一下、踢他一腳,如今賣身給他。宗政曉得意洋洋。爾後,迅速地朝宗政明看一眼,先走出去後道:「那就……走吧。」
宗政明跨出步伐,稍微側首,他對孫望歡說:
「我會回來。」
孫望歡一怔,抬起臉,只見他修長的背影。
他不是講他去多久,也非告知何時結束,而是好像承諾般,說他會回來啊……回來她在的地方。
她凝望著他坐上馬車,微微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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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對面的少年,剛才還一副笑臉,等到他進入馬車之後,卻明顯地撇開目光,不理會他。
車輪發出嘰喀聲響,這附近皆為鄉間小路,石子多,自然顛簸。入京需一個時辰,宗政明沉默正坐,睇著少年愈來愈難看發青的臉色。
真的是忍到不能再忍,宗政曉突然翻開車簾,「嗯」地一聲,伸頭朝外面吐了起來。
直到他吐完為止,宗政明始終冷冷地望著他。
「我、我只是早上吃太飽了而已!」沒人問他,卻忙得先解釋,宗政曉感覺自己真是有些悲慘。「可惡,我只會在前頭駕馬車,就是不習慣坐後頭……」用衣袖抹著嘴,咬牙嘀咕。
「不習慣,為什麼還要來?」宗政明啟唇問道。
「你……」宗政曉猛然脹紅臉,垂眼囁嚅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要讓人難堪的?」
「什麼?」太小聲了,他聽不清楚。
哼,悶著不說話只會憋死自己,那樣太痛苦,乾脆開誠佈公吧。
「我說啊,哥--」
宗政明心底掠過一絲瑰異,卻見少年直視他,臉上是受傷的神情。
「你討厭我喊你哥哥嗎?」半晌,宗政曉沮喪開口。「因為我扯謊,是吧?而且我把你當壞人,跟著你卻是因為要監視你,你……生氣了?」
「沒有。」宗政明簡短道。
宗政曉馬上跟著氣道:
「你回答得這麼快,一定是騙人!」
既然不相信,為何要問?宗政明深黑的雙眸瞅住他,沒再出聲。
自從少年喚自己作「哥哥」之後,態度完全變了,像是現在這樣毫無道理的情形,每個月初一十五總會重複一次。
少年老說討厭坐馬車不想來,卻又在下一回再度出現。
最令他不解的,是他們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少年卻改口喊他哥哥。
義父雖然也是父,但那畢竟是義親。少年對他的稱呼,卻是確確實實的,不帶義字。
身上的血不同,也可以是親人?
少年沒了平常慣有的笑顏,氣惱地瞪著外頭飛逝的景色,宗政明腦海裡卻不意浮現剛剛看到的一幅畫面。
那是怎麼做的?緩慢地伸手,他循著回憶,摸索般地撫上宗政曉的頭頂。
宗政曉一愣,瞠目結舌,呆愕地轉回首看著他。
只要這麼做,少年又會活蹦亂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著一張臉,學著剛才孫望歡的舉動,撫揉宗政曉的發。
他的手勢因為陌生而顯得相當笨拙僵硬,用力地好像快要扭傷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卻不像之前,既沒有哇哇亂叫,也不曾閃躲逃開。垂眸停頓良久,結果僅是澀澀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摻雜一點委屈,卻又更多歡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像……漸漸地能夠分別那些重疊的表情。
宗政明看著少年昂高臉,咧開嘴,露出白牙對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雖然是責備的字句,又笑得好暢快開懷。
宗政明不覺收回手,凝視著他開朗的笑顏。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樣的舉動,是何原因造成兩種結果?即使沒有血緣,也可以冠上親密的稱謂,背負著那樣的名稱之後,就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那樣錯綜複雜的情緒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馬車駛入城中,在當鋪裡待一下午,辨別幾冊臨摹本和兩幅真跡書畫,並叮囑夥計在帳本上重新寫下所值。事情完成後,他就要回去,見少年站在門邊悶悶不樂,他不覺又舉臂摸了摸少年的頭,因為太過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麼之前,就已經這麼做了。
少年這回紅著臉衝他笑開了,他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