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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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來到這個地方。
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每一次,走上這座必經之橋,她都會有種曾經來過的熟悉感,只是在喝湯過橋之後,就全部都忘了。直到下一回又看到這曲橋,她才會再度想起自己確實是來過的。
牛頭馬面,閻羅王,判官,婆婆,她都識得。每回一到此地,她就自然地明白他們的存在了。
可是,橋的那一頭,還有某個誰吧。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有那種感覺而已。在輪迴投胎之前,還有誰正在那裡等她的感覺。
緩緩地行至橋中間,她接過婆婆的湯飲下,繼續往前走。
每跨出一步,腦海中的生前回憶就減少一塊,之前種種的傷心、哭泣、怨恨,甚至喜樂,全部都消失了。是婆婆那碗湯的關係。
她偷偷地含一口在嘴裡,沒有全部吞下。如果整碗都給喝進肚子裡,在到達橋尾之前,就會失去最後的意識,什麼都看不到也記不得了。
她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是不是有誰在橋尾等著她。
含著那口湯,她就要走完曲橋,腳底忽然輕飄起來,穿越重重濃霧,一個穿著黑袍的人形出現在她面前。
真的有啊!她一嚇,怕被對方發現自己保有清醒,趕緊閉上眼。
牽引逐漸減弱,她停了住。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涼涼的,就在她臉前,拂過她的鬢邊。
那黑袍人開始在碰她,摸著她的臉、她的手,還有她的身體。
她來到這裡的時候,身上存在很多腐爛的傷口,雖然現在已經不會痛了,但是她可以感到冷冰冰的手指就好像是在撫平那些創傷一般,輕巧地觸摸著。
好舒服啊。
生前的記憶,因為喝湯而丟棄了,冰涼的手,又如此溫柔地讓她變成乾淨的靈魂,無論下一世是好是壞,她已經擁有新生重來的機會。
她不禁細聲道:
「謝謝你。」
隨即,她安心地吞下嘴裡含著的那一口湯。並且告訴自己,下一回再來的時候,她也要想起這個黑袍人,不會就這樣忘卻。
「……咦?」
左耳一熱,孫望歡忽地由睡夢中睜開眼睛。
一旁,冷白的臉孔,沒有預料的佇立在床緣。她愣了愣,方才清醒過來。
「你……半夜站在我房裡做什麼?」她失聲脫口問。如果換作是別人,一定會被嚇去半條命吧。
「我聽見妳在說話。」宗政明平冷地道。
說……說話?撫著額撐身坐起,案頭的油燈尚在燃燒,將她的影子拖得好長,貼映在牆上,隨著火光搖晃不定。房裡除了她和宗政明,再沒有其它人。
上一刻明明還在她面前的呀,一個身穿黑袍……的人。
好像,作了一個相當真實的夢。
夢裡的遭遇,彷彿是她曾經親身經歷一般。
不覺摸上自己左耳,並無任何異狀。全部……都是夢嗎?
「我說了什麼?是不是說了『謝謝你』?」她好奇地抬頭問。
僅是瞬間,他深不見底的瞳仁像是會將她吸進去似的,那樣認真地睇住她。
她有些茫然。他的眼,好黑好黑,毫無邊際,令她想起夢裡那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妳記得?」
他的注視,讓她迷糊了。
「記得什麼?」
宗政明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她的頰邊黏著濕發,他抬起手,輕輕地替她撥開。
優雅美麗的長指,有著冰涼的體溫。
心裡,浮現出某個似曾相識的部份。她不明所以地望住他冷冷的容顏,突然發現彼此太過親暱,教她眼睫輕顫,忍不住心悸了……「已經過了子時,是七月初一了。」他垂首低沉說道,輪廓在搖晃的燈火之中,顯得稍稍暗了。
「初一……啊,你這麼晚沒睡,是在處理當鋪事物?」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總是忙碌的時候……見他沒說話,她微怔,又問:「還是說,你……你又在我房前守門了?」
「妳的燈沒熄。」
「我只是忘了吹滅,我不是要你別這麼做了嗎?你根本不必……」幾番欲言又止,她忍不住罵道:「你真是笨。」
「小姐,我要和妳一起睡。」他極其突兀地開口。
她原以為自己聽錯,呆了下,跟著傻楞地望住他。那張冷白的臉容,從未有過說笑的表情,當然現在也是板著面孔,然後就這樣--
「等、等一下……」看到他當真爬上自己的床鋪,孫望歡錯愕萬分,只能拚命地往內縮去。「你……你……」因為太震驚,話都說不出來。
宗政明面朝外,沒蓋被,直接和衣躺在床上,留了裡面足夠的位置給她。
她只能瞪著他的背影,又急又羞。
他們不是頭一回共同生活了,也在這裡住上三個月有餘,雖然她不是在乎小節的人,但--同床共枕,畢竟是不同的。
他是何時學到這種霸佔閨女床鋪的無賴行為?倘若他浪蕩輕浮,兩人朝夕相處,不用特別等到這一天,更別說他壓根兒不是那種性格的人。那麼,為什麼要忽然做出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宗政?」她抱著棉被,不知如何是好。「你、你真的要睡這兒?宗……宗政?」又再喚。
他動也沒動。她氣得都想流淚了,真希望自己狠心一點,能像小時候那樣,打他揍他,或者一腳把他踢翻。
可是……可是……拳頭握得死緊,終究只能敲在床板上。
這個樣子,她要怎麼辦?
不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離天亮似乎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辰。咬咬唇,她乾脆要下床,今晚打算去他房裡睡。
下料,裸足尚未碰地,就給他一把抓住膀臂。
她一時不穩,又跌回原位。
「留下來。」他很快地啟唇說道,沒有放手。
她好驚奇,僅能訝異地瞅著他,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抗。
「你是怎麼了……」她身上的衣服單薄,很容易便可以感覺到他掌心裡的汗意,不覺垂首,袖上已經濡濕一塊印子。
雖然流汗,可是他的手又是這麼地寒冷……
驀地想起一年前他昏睡下起的那場怪病,她慌忙接近他細看情況,緊張道:
「你身子不舒服嗎?」
「不是。」
「那你怎麼……」這麼不對勁?她明顯焦慮起來。
他看著窗外的黑夜,沉緩說:
「今天是七月初一,門會打開。」地底的他們,全部都會出來。
如果能不被找到,就好。
「妳別走,留在這裡。」他合上雙眼,手抓著她沒放。
她臉一紅,沒想要掙開,倒是很擔心他若是真的生病,半夜沒人知道那可不行。這下子,只能陪著他了……
感覺他的脈搏貼著自己的手臂,她稍微安心。
移動視線,孫望歡睇向房門,喃喃道:
「明明就是關著的,哪裡有開呢?」
第九章
最近,老是感覺心裡不踏實,是因為天氣又變熱了嗎?
「妳什麼時候和哥哥成親了?」
孫望歡坐在廳裡,聞聲收回放在修長背影上的視線,睜大眼睛瞅住捱著自己的少年。
少年已不是僮僕裝扮,一身青衫,樣式乍看簡單不特別,實際衣料卻相當不錯。那少年,也就是宗政曉,被她這樣一瞪,突然間想到什麼受創往事,稍稍拉開一點距離。
「我……我是剛剛買糖葫蘆的時候聽附近大嬸說的嘛,她們還尊稱妳為師傅呢,說妳的夫婿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察覺她的手伸過來,他忙道:「哇!好嘛好嘛,我不問了,妳不要捏我啦。」雙手捧著臉呼叫。
孫望歡往屋子裡偷瞥一眼,宗政明跟當鋪夥計正交談著。她很快地轉回頭,壓低聲對宗政曉道:
「你別多嘴,尤其……尤其是別對他胡說!」羞惱地咬牙,顧不得大欺小的難看,她再威脅:「否則,我也要把你的事情說出來。」
「我的事?」宗政曉一愣,摸著下巴裝老成。「身世的事,大家都明白啦。」明白他是沒良心的宗政老頭多年前在外的私生子。
和宗政明不同,他是宗政家真正的血親。當初一開始知道自己身世,他氣得獨自上京想找這不負責任的爹親算帳,本來打聽好宗政家沒有後人,誰知道居然多出一個叫作宗政明的傢伙。他心想人家明明就有兒子了,哪還會理睬自己?不料之後卻得知原來那個兒子只是個收養的義子。
雖然混帳宗政老頭是死是活不干他事,但是、但是……宗政家財大業大,有不少壞人覬覦吧!
所以他才進宗政家當僮僕,跟在宗政明身邊,偷看他會不會做壞事。
「哎呀,我連『覬覦』兩個字都會用了呢……」宗政曉自言自語著。
紙包不住火,自從身世被揭穿,他好像就理所當然地該要學習禮儀、唸書寫字,煩都煩死人了。若非宗政老頭也將他娘親接回京城過好日子,他才不要留下。
孫望歡睇著他煩惱的小臉蛋,開口說道:
「你……肚子還會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