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今生不做鬼

第24頁 文 / 鏡水

    他只是靜靜地等待各種臉孔的到來。

    前世的善惡作為會成就下一世的因果,他們走過這座橋,投入輪迴之前,他依照閻王和判官的審判,捏好他們應該得到的長相福祿以及命運。他掌控他人的一世,卻不曾更改自己的天命。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數不清有多少魂魄經過他的身邊,也數不清自己在這裡究竟多少歲月。往前便是陰間,通往陽世的輪迴就在背後,只要跨出步伐,一切也許會完全不同,但他卻沒有絲毫希望改變的慾念。

    因為,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這裡。在這陰陽交界之處。

    他是擁有永壽的鬼。

    也注定永遠無法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

    一縷亡魂緩慢地飄過來,輕盈停在他的面前。年輕的少女,因為遭受父母虐待致死,經人發現才獲得超渡,到達地府時屍體己呈腐爛,幾乎面目全非。

    他緩慢伸出手,白細的指尖摸上魂體,填肉換骨,所及之處皆在瞬間復原每一道傷口。此魂下一世該會健康出生,所以給她完好的四肢和軀殼。

    撫著她的臉龐,讓她變成另外一張幼小的面孔。前世陽壽是十四歲,此番投胎後,她下一生只能活到八歲。

    就算前世受盡苦楚不曾作孽,也不代表後世一定會有好命。她可能曾在某一生當中犯了重罪,而之後的兩世三世四世都必須付出償還。

    就算不是那樣,也不會有為什麼,不公平也罷,這都是上天給的命。看遍各種遭遇,許多淒慘或幸福的人們,他沒有任何感想,只是麻木。

    白指停在她耳際,她的耳垂細小無福份,正待讓她幻化成眙之際,不應該有所意識的魂體卻啟唇說話了:

    「謝謝你。」

    那句道謝,好輕好細。他從未聽過死魂開口,意外地手一頓,在她左耳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

    她的雙目輕閉,唇畔含笑,越過他進入輪迴。他沒有阻止,也對自己一時的錯手毫無感觸。剛才的停頓,不具任何意義。

    下一個亡魂破霧到來,他再次伸出修長白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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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看到「她」,是轉過幾世?又經過多久?

    他不記得任何魂魄。因為他們的臉孔和性別皆會改變,會唯獨認出來,是由於左耳那個位置的紅痣。

    「她」成為了一個小男孩。因為戰亂,活活地餓死了。

    骨瘦如柴的孩子,臉上仍是掛著微笑。

    為什麼要笑?餓死並非幸福,而是苦難。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思考,卻似乎開始想著這種事,但他一點也不憐憫。

    或許死亡是一種解脫,所以才笑了。可是,下一世也是只有痛苦而已。

    拿走「她」的雙腳,「她」已注定殘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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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

    他開始會注意魂魄的耳上是否有紅痣存在。那樣陌生的事實可能稱為等待,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幾十年,也許幾百年,她卻沒有來到他的面前。

    不遠處,他看到她停在另外一個捏胎鬼身邊。她還是在笑,笑得那樣平靜溫柔,而且祥和。

    她是一個難產而死的少婦,犧牲自己,換取孩子完好的出生。

    人,為什麼會這麼做?因為是注定的命運?

    她又是否,能有一世不那麼波折的平凡人生?

    「嘻嘻,嘻嘻。瞧老子把妳捏個又窮又絕的命,讓妳想要什麼沒什麼,就算要死也死不得,長長的一生當中只有孤苦與寂寞。」

    那個相當像人,和自己不同的捏胎鬼,不照簿子辦事,亂捏她的命格。

    他在一旁看著她的微笑,目不轉睛。那捏胎鬼想怎麼樣都無所謂,受罰也是自找,這些都不關他的事。

    那麼,為何他開口阻止了?

    「不可以。」

    說話的,是他自己。這就是他的聲音?

    「哈哈,你可救不到了!」那捏胎鬼用力將她的魂魄拋入輪迴。

    他不自覺地伸長手臂。

    這雙掌,這十指,頭一回依照自己的想望,而不是因為要使誰擁有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動作。

    摸到了她的手,卻也一併被推入輪迴。

    在漩渦裡不停往下墜落,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忘記自己是個鬼。

    望著她雙目輕閉的臉,他眼也不眨。

    選擇往後跨出步伐的自己,是不是會有一絲的改變?

    附篇二--離別的時刻

    那位姓宗政的老爺,已經來第三次了。

    他的來意,她非常清楚。

    非常、非常地清楚……

    「你在做什麼?」

    送走宗政老爺之後,孫望歡步上長廊,睇見等在大廳外的黑衣少年垂著首,狀似專心地注視地面,她便開口問道。

    少年抬起頭,白面般的臉皮看來有點虛假。

    「我在看這個。」他指著自己腳下。

    她望去,地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瞪著那塊地方半晌,她閉了閉眼,然後歎出一口氣。

    算了,她不懂。

    「宗政,我有話跟你說。」她道。隨即往小庭園走去。

    他跟在她身後約莫兩步的距離,直到她停下為止。

    孫望歡伸手輕摸旁邊的鮮艷小花,許久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身後的少年卻始終沉默地等候著。

    「你和我,一起來到別府……已經一年了吧。」終於,她低聲啟唇。兀自撥弄著小小的花朵,/心思卻根本不在上頭。

    自從姊姊嫁出去,哥哥就讓她來到這個地方,之後不曾來探望她。她居然只能從宗政老爺口中得知哥哥已經在半年前中試入朝的消息。

    她的家人……已經不是家人了吧?

    這裡和她最親近的人,是她的小隨從。

    他是她的影。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們一直是朝夕相處。

    她……只有他了啊……

    胸廓裡嚴重顫抖起來,她嚥下一口唾沫,手心冰涼。

    她對他,已經有感情了吧。那感情是多深,她想都不敢想。

    但是,她的恐懼依然與日俱增。

    每回一看著他,她總是忍不住想到他或許會是下一個離開自己的人。他可能也會逐漸討厭她,然後和她疏遠,甚至會死!

    一定會變成這樣的吧?因為所有她重視的人,都是這種結果。

    兄姊總是說她不吉祥,即便她不願意去相信,可是,一直被人如此看待指摘,久而久之,她也真的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剋死別人。倘若真是如此,那該如何是好?假使有一天,她害得他和爹娘一般,她一定會恨死恨死恨死自己的吧。

    她的額際逐漸發汗,手一抖,脆弱的小花掉在鞋邊。

    他又能和她在一起多久?與其等到他厭煩她的那天而選擇離去,她是不是乾脆自己先斷去聯繫,會比兄姊這般待她好過一點?

    像是那樣傷心至極的事情……她真的不想一再重複。

    她寧願孤獨一個人。只要什麼也沒有,就不怕會失去任何東西。

    「我……我不要。」她忽然說,聲音沙啞。

    背後的少年沒有動靜,她一握拳,用力轉過身。微抬下巴,神情輕慢,卻話音細顫:

    「我不要……我不要你了!像你這麼無趣的隨從,整天跟著我,煩都煩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剛好有人打算收養你,你滾吧。」像是不滿意瑕疵物品,隨意可丟棄的說法。

    黑衣少年直直望著自己的小姐,臉上沒有絲毫情緒。

    她必須緊咬牙根,方能使自己的聲音維持平穩。

    「你也看得出來吧?我從小就很討厭你了,會忍耐下來,也是因為娘的關係。但是,我可也不想就這樣下去,碰巧有個同姓宗政的老爺說你和他有緣,你就跟他走吧。明天……對了,就是明天,愈快愈好,省得留著礙眼。」

    少年膚色是種奇異的白,瞳仁卻相當深黑,她曾經很不喜歡他那樣看著自己,無論罵他幾次,他的眼神都是如此地直接,幾乎穿透她的心。

    他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小姐,妳受傷了?」他冷白的唇瓣終於吐出字句,語氣總是冰涼的。

    「沒有。」

    「可是妳哭了。」他冷冷地說道。瞅著她滑落面頰的一道淚水。

    她不管那些,也不打算多此一舉地擦去,只是狠心折斷一旁枝葉,使勁朝他丟去,怒道:

    「我沒有哭!我沒有哭!從我住到這別府來,我就告訴自己不會再哭!」視野模糊起來,他的容貌在她眼中變得遙遠,那是她的希望。「無論你想不想、願不願,總之我不要你了,你到底聽懂沒有?我說不要了就是不要!我不會反悔也絕不留你,你給我滾!滾出這個地方,滾去給別人當養子!」連臉孔都要扭曲的大喊,見他沒有反應,她乾脆撿起地上小石朝他擲去,一個不小心的失手,其中一顆石子擊上他的額。她一呆。

    他卻只是直視著她,動也沒動過。

    被打中的地方迅速變紅,她心裡發急,不覺向前一步,差點關心脫口問他疼不疼?她真的不是有意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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