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鏡水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麼關係?」她不太客氣,只道:「你瞧,我就是那麼難伺候,跟著我,沒有什麼好處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處。」門外的宗政明言簡意賅。
「你這人,怎麼都聽不懂人家的話啊?說什麼此生都會有所牽扯,你明白那個意思嗎?你現在能照顧我,但以後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輩子都陪伴在我身邊?」她音調稍微提高了,聽來似是嘲諷,但雙手卻緊抓著衣襬,都扭結成一團了。
「有一輩子,那就一輩子。」他說。
聽到他的回答,她簡直想破門出去打他的頭了。
「你……你啊……」深深勻息,肩膀繃著半晌,她頹然鬆懈。低眼望著自己裸露的足踝,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陪的,我不會。總有一天,我會再趕走你,或者……自己離開。」沒讓他有響應的機會,她又續道:「這樣隔著門和你說話,讓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鎖在柴房裡,你也是就這樣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因為姊姊討厭她,或許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關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個發現她不見而尋找的人。
因為,在那宅子裡,只有他會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個乖孩子,不願違背姊姊,讓姊姊對她更加厭惡,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裡過了一整夜……
他伴著她,聽話沒有開門,卻始終站在窗邊。也因為有他,所以,她好像也不那麼怕了。
那一次之後,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隨從。
迷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門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觸碰,身後燭火搖晃,她瞬間醒神過來。咬著唇,她氣得用另外一手打著那只不乖的手背。
「小姐?」門外的人聞聲。
「沒事。有蚊蟲罷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濕。一遇見他,什麼都煩,什麼都亂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說了,以後不要叫我小姐。」
「妳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說。
她真的有點生氣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從他變成別人養子那天起,從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複幾次?氣憤地喊完,她往前傾,額頭輕抵門板,閉了閉眼,輕輕地說道:「你只要記得,孫望歡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這樣就行了。你現在身份不同,以前的事情就當成一場夢,人家都喚你公子了,你也別再當我是小姐。」她現在落魄潦倒,又身無一物,已經不配那稱呼了。
「妳想睡了?」他低穩的聲量透過來。
她垂著頭,黑髮蓋住了臉龐。伸手揉揉眼睛,喃著:
「我頭疼。」一定是因為想起小時候的事。
「我拿藥。」
「藥也醫不好的。」
「跟傷心一樣?」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帶著鼻音說完這句話,良久都不再有聲響。
身後傳來規律的呼吸聲,寂靜夜裡更顯清楚。宗政明轉過身,直接打開門,就見孫望歡倚著門板,身子歪了一邊,雙眸是合著的。
他知道她睡著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幾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著等著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時候他年幼,氣力和體格都不夠。現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橫抱起她。裙襬下的光裸腿肚掛在他強壯的手臂間,單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間一片滑嫩的肌膚,粉色的兜兒隱隱若現著。
她知曉是他似的,相當信任依賴,自然地舉起手臂輕勾住他的頸,將臉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沒有摻雜絲毫慾望,只是抱著她走向床鋪。
「說什麼一輩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輩子……我不相信。」她閉著眼,悶聲喃喃自語,雖然睡得迷迷糊糊的,聽來卻像是相當難過的樣子。
宗政明將她放落,她的手還有些依依不捨地攀著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幫她蓋好被,瞥見她眼角亮亮的,有點濕水的感覺。
她十三歲時,離開兄長搬到孫家別府。他和她在那裡共同生活過一個寒暑,從那時起,她就說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過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淚永遠幹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後趕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猙獰,拚命對他發怒,使勁拿東西丟他,咆哮到幾乎聲嘶力竭,要他滾得遠遠的。
但是,她的眼淚,卻又像泉水一樣湧出。
傷心會帶來哭泣。她流著彷彿無止盡的淚水,卻激動地做出會令自己痛苦和難受的事情。
那是為什麼?
雖然很痛,卻又假裝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卻是他頭一回聽見自己的心跳。當他看見她明明很難過卻又要裝凶逞狠的模樣,胸中好像有一股熱氣竄出,耳裡嗡嗡作響,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應離開孫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著她的。因為他們注定有所牽連。
人間七年,對他而言不過只是轉眼。分別七年歲月之後再次重逢,她認識他,記得他,卻不認他為隨從了。
胸廓裡面的臟器,明顯加快跳動,他從未習慣過這副活生生的血肉軀體,當然也不會知曉這剎那的異狀會是代表什麼。走出孫望歡的房間,他沉穩掩上門。
夜風輕掃,屋後的樹林沙沙作響,猶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簷之下。
他冷漠睇視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隨著黑雲掩月而逐漸遭到深合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
第四章
據說,魂魄在投胎轉世前必須飲下孟婆湯,用以遺忘前世的種種。
放去一切好的壞的,用最純粹的靈魂,重新接受與獲得。
倘若一個鬼,因為沒有喝湯,而帶著前世的記憶輪迴成人,那麼,又該如何自處?
這個世間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意外,偶然,巧合,其實全是早已決定好的。在投胎轉世之前,命運就已既定,不會有人比他更瞭解這件事。
那麼,他自己又為什麼會違反天意出現在人世?
「聽說,你連女人都帶進來了?」
開口的是位十七、八歲的青年。氣質相當斯文,眉目之間卻隱隱有種少見的陰柔。一身錦衣玉袍,看來特別裝扮過,讓人可一眼輕易明白他的家世富貴;只是衣著太過醒目做作,花稍的顏色更顯得過於粉味。
青年坐在書房主位,身後另站有一名約莫而立之年的書生男子。
宗政明聞言,抬眸看過去。那青年立刻表情嫌惡地掩住嘴。
「真不知舅父在想什麼,居然認個人身屍面的短命臉作兒子。」
青年像是想要暗中抱怨,卻故意說得相當大聲,沒有人聽不到。
「少爺,他是您的表哥。」書生男子悄聲提醒待客禮儀。
那青年,也就是韓府當家韓念惜,更不高興了。
「我就是不承認他是我親戚,你少多嘴。還有,你該改口叫我主子了吧?」他再次提高聲量,不悅地對書生男子道。眼睛卻狠狠瞪住坐在左方的宗政明。
沒有任何理由,打從幼時過年和宗政明照面一次之後,韓念惜就相當厭惡這個人的存在。那種充塞在孩童小小胸腔的忿懣恨意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出來的,就好像……曾經和他結過什麼不小心忘掉的深仇大恨似。
一般當鋪多只當珠寶,舅父在京城的鋪子卻連書畫也可當,就是聽說因為這傢伙太有實力。出去半個月處理商行事務已經夠勞累,一回府還有錢莊的生意要看顧,這種不速之客,真教人恨!
「你沒忘了自己來杭州的目的吧?是來視察舅父的當鋪!我告訴你,我韓府不是可以給你隨便亂來的地方,你要找女人,去外面我不管,別帶進來!」也不在乎自己講話不夠婉轉,總之擺明這裡他是大爺的態勢。
「她不叫『女人』。」宗政明瞅著他。
「不叫女人,難不成是男人嗎?」韓念惜一笑,曖昧譏諷道:「我不知原來你喜好男色啊。」
此話一出,他身後的書生男子稍微動搖了。
宗政明敏銳察覺,先是望向那名書生男子,後者眼神低垂。他隨即轉而凝視著韓念惜,沒有理會對方的惡意,只是緩慢啟唇:
「你當真不識得我是誰?」
韓念惜眼一瞪,差點凸出來。他皮笑肉不笑,呵呵說:
「我怎麼不識得?你就是我舅父的義子嘛。」對了,初次在舅父宅邸和這屍臉人相見,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想騙他喊出「表哥」二字?哼!
看到他,韓念惜的指尖就忍不住發癢,而且癢到一種幾乎受不了的地步,不禁兩隻手互相用力地抓了抓。他真心巴不得宗政明最好突然死掉,自己一定包個大紅包去賀喜,反正他剛好生就一張死人臉。
宗政明不說話了,雙眼直直地看著他,因為沒有表情,活像是在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