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今生不做鬼

第10頁 文 / 鏡水

    韓念惜給瞧得全身不舒服,心裡憎恨到極點,乾脆將頭撇開,不給正視。輕蔑道:「舅父的當鋪在城裡有三家,你若是不曉得在哪裡,我可以叫人給你帶路。至於你來這裡巡察店舖該做些什麼,這可不用我教了吧?還是說,你根本不懂如何做生意?想請教的話,我可也不是那麼空閒哪。」

    在他言語之間,宗政明注意到窗外搖晃的樹葉,遂站起身來。

    韓念惜身後的書生男子見狀,便在自家主人耳邊低聲開口喚道:「主子--」

    第二次被干涉,韓念惜冷睇他一眼。「我在講話,沒有你插嘴的餘地。不過是個賴在韓府吃喝的人,別以為你真的是我師傅了。」

    書生男子眼微黯,態度以及語氣卻始終都是相當溫和恭敬。「是。不過,主子,表少爺已經離開了。」

    「什麼?」韓念惜一愣,回過頭,果然已不見人影。

    宗政明走出書房,視線落在窗邊草叢。樹葉裡隱隱能見到衣角,很勉強似地躲藏著。他清冷凝睇,沒多久,對方只得認命撥開綠葉冒出頭來。

    「嘿嘿,公子。」少年拍拍腦袋上的葉屑,笑得有些心虛。

    「你在這裡做什麼?」宗政明啟唇問。

    「喔……如果我說是賞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乾笑。

    「我不是要你跟著她?」

    「她?喔,是那位孫姑娘啊!欸,公子,我是你的家僕,可不是孫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聞言,宗政明沒再理會少年,直接步上長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後頭叫道。所以說,自己的主子還有個主子,真是麻煩。

    宗政明往孫望歡的住房方向走去,遠遠地,就見一把傘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孫望歡垂首在案頭寫字,那傘則是用來給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談完了嗎?」孫望歡頭也沒抬,就是知道來人是他。

    「嗯。」宗政明應聲。

    「今日還是這麼熱啊……」六月底的氣候,真是折煞人。她擱下筆,呼出口長氣。「我說啊,我應該也要同這府裡當家打聲招呼吧?」雖然她是被帶進來的,但是可沒有什麼親戚關係,禮貌上,總該拜會拜會。

    「不行。」宗政明直接說道。「妳別和他碰面比較好。」

    因為被回絕得太徹底、太堅定,孫望歡還怔了好一會兒。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份,現在的確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況這韓府,聽說家大業大,規矩定更多了。「你一個男子,身旁有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傳出去也不好聽……」之前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裝,現下雖然換回來了,好像還是不太應該啊。

    「和那些無關。」

    「嗄?」孫望歡抬起臉,就見他站在外頭,眼睛直看著綁在窗台上的傘。「這房一屆午就會被日曬,遮板只能擋到一部份,桌子放太裡面又沒有光,和我小時候的寢房很像呢,是不?傘,我綁了很久,才全能遮到這個位置呢。」她笑笑說,又補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後,我都是這麼做的。」

    所以,就算是這麼微小的事,沒有了他,也已經沒關係,無所謂了。她想表達的,其實只是這個而已,但她畢竟不夠狠心,無法明白地說出口。

    宗政明注視她乾澀的雙唇,突兀說:

    「妳並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孫望歡睜大眼,明顯地吃驚。半垂著臉,隨即又露出笑,反問道:

    「那你呢?你再見到我,心裡……快活嗎?」

    「我們會相見,是注定。」或許不是現在,但一定會是幾個月、幾年之後,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總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聯繫會繼續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這件事而已,並不會有所謂的快活,或者其它反應。

    「你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了……」孫望歡臉上帶笑,眼睛微微瞇起,不看他了,僅是盯著傘下的陰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注定,或者是緣份,都好。都是該珍惜的。」

    他凝視著她左耳的紅痣,在鬢邊細絲之中若隱若現。

    「小姐--」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小姐了。」她很快地響應他,笑了一笑,如同艷陽燦爛開懷,面向他道:「宗政,你說錯一件事。能夠和你重逢,我心裡,真的很高興很高興……高興到甚至害怕了。」

    既然高興,為何又感到害怕?他無法理解。

    案頭宣紙墨痕方干,上頭寫有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他轉而看住她淺淡的笑,感到自己的胸腔又是一陣熱氣浮出。

    成為宗政明二十年,他仍然記不起那些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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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不必吃睡,不會疲累,腳踏之地並非等於真實,所處的空間虛無縹緲,因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究竟在那裡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眼裡,就只有一座橋。

    當他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忘記思考,忘記前世今生,忘記喜怒哀樂,忘記七情六慾,甚至下記得自己曾經是誰。

    也許……他根本沒有當過人。

    宗政明冷睇著瞠目結舌的當鋪夥計,對方雙手捧著帳本,一抬頭看見他就僵住了。

    「你是這裡夥計?」他冷冰冰地開口。

    當鋪夥計渾身打著哆嗦,明明外頭是大熱天,卻打從腳底涼了。只得轉首向一旁的書生男子求援:

    「范師傅,這……」可不是大白天的活見鬼吧?

    奉韓念惜之命陪同而來的范師傅,溫順解釋:

    「這位是舅爺的義子,宗政公子,特下杭州來看分鋪的生意。」

    「啊?喔!原來如此。」四十來歲的當鋪夥計抹著額際的水珠,也不知是熱汗還冷汗。再偷眼瞧一瞧,這位未曾相識的年輕公子,容貌並不特出,但膚白得像屍,又沒有表情,氣質冷冷幽幽,看起來像戴著人皮面具,乍見還真是會忍不住心兒亂跳啊。「宗政少爺,承蒙舅爺照顧了。這些帳冊已準備好,是給您過目的。」一聽來人是頂頭主子,縱然心裡驚訝,腦筋仍舊轉得很快,即刻恢復生意人的笑臉,將兩大本藍皮本子遞上。

    宗政明看他一眼,隨即接下。

    「你不只是府裡夫子,也是當鋪朝奉?」問句是對著范師傅。因為夥計用眼神先請示過才給帳本。

    范師傅原也沒打算隱瞞,只是意外他會看出。

    「老爺在世的時候,我就已在韓府負責教少爺……教主子唸書。承蒙舅爺賞識,杭州這三家鋪子,的確算是我在管事。」他是書院出身,雖掌管當鋪,但怎麼也沒給銅臭沾染,反倒是文人氣息一直濃厚。

    宗政家用人,除了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是信任。眼前這名書生般的男子,品行一定讓人足能信賴。宗政明聽聞范師傅細心地介紹鋪子,他的態度不若韓念惜,始終都是相當和善的。

    將說明陪客的角色做得極是稱職,事情大致交代完,走出當鋪,范師傅彷彿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隻手掌大小的長型木匣。

    「對了,表少爺,這是主子要我拿給您的,他說是禮物呢。」他的笑意格外欣慰,是真的樂見自己主子對表兄釋出善意。

    宗政明一貫不曾表現多餘情緒,瞅著那木匣子一會兒,他收下道:

    「多謝。」目光隨即落在對街巷弄。

    「表少爺,主子雖然是年輕氣盛了些,但他並非什麼大惡之人。和他相處久了,自然能夠更加認識他。」他真誠說。

    聞言,宗政明冷涼的雙眼轉而直視著他,他卻毫不閃躲。

    察覺有一輛小馬車在對面候著,范師傅微笑道:「有人在那邊等您,是嗎?那我不耽擱了。」告辭後,他自行離開了。

    宗政明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將匣子放入腰際,才走向馬車。

    坐在駕駛位置上的少年原本昏昏欲睡,一見自己主子,立刻挺直背脊,喚道:

    「公子。」

    宗政明應一聲,微掀車簾,見孫望歡一手彎曲為枕,靠壁坐臥在裡頭,看來像是睡沉了。他偏首問:「你們一直待在這裡?」

    「是啊!」少年趕忙回答道。「雖然公子要我們去繞市集,但是孫姑娘說她要在這裡等你。」他不是怠忽職守啊,坐在這裡多無聊,其實他才想去逛逛呢。

    不過,公子出門辦事,為什麼要帶著孫姑娘啊?

    宗政明看著孫望歡汗濕的額際,一撩起袍襬,也上車了。

    「公子,回韓府嗎?」少年坐在前面問道。

    「不,去湖邊。」

    「啥?」少年不覺回頭看著馬車裡。

    「去西湖,那裡比較涼爽。」他垂眼,孫望歡正巧因為換姿勢而嚶嚀一聲。「妳醒了。」

    馬車沒動靜,宗政明往外望一眼,少年才趕緊駕繩。

    車輪開始滾動,孫望歡半睜開眸,有些恍惚迷茫的模樣。

    「啊……宗政,你的事情辦好了?」她含糊開口。垂在兩肩的髮辮仍是不同粗細,幾綹髮絲散亂。按著自己肩膀,她說:「咦?我剛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車板好硬,手有點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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