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鏡水
她整理東西的手一頓,笑笑道:
「因為他曾經是我的隨從啊。」
打從七歲起,她天天練字,經文或者名家書法,她無一不練,宗政明就在旁邊看著瞧著。寫過幾千幾萬張紙,數不清的字,筆跡的模仿對她來說,是平常寫字就會做的事情,和吃飯一樣熟悉。她的臨摹本,維妙維肖,寫得愈像真跡,他的眼力也練得愈銳利。
因為她只能把自己關在房裡,以免礙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遊戲之一。
意外被常來府裡請哥哥關照的商人發現,在對方承諾會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親口告訴她的笨隨從,她不要他了,叫他滾去給人當養子……
她還說了什麼?他的臉上是不是仍然沒有一絲情緒?她……統統都忘了。
只記得,那位老爺看起來是個好人,一定會好好善待她的小隨從。
「妳……」少年好像有點不服氣,忽地想到什麼,他眼睛一亮,得意道:「妳雖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妳一定不曉得為什麼我家公子沒有改姓吧?」
孫望歡側著頭,道:
「因為你家老爺也姓宗政啊!宗政這個姓氏並不常見吧?所以你家老爺認為這是極有緣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養宗政的決定。不過,一半是因為有緣,一半還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傳宗接代,他會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養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趕他走。
「妳、妳……」自己的主子原來還有一個主子,氣概就已經短半截,沒有想到這個主子的主子,比他還瞭解這些事情……
「你家老爺以前或許做錯過事,但他已經變成一個好人。他會有福報的。」不似她,連兄姊也不肯理,雖然有家人,卻又跟沒有一樣。
少年聞言,啞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或許,就真給妳說中了。」
「咦?」
「對了,我都忘記我是來這裡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著:
「孫姑娘,妳看到我家公子沒有?」
孫望歡雖疑惑他突然改變話題,不過也沒追問。只說:
「他……早上有經過,沒進來就走了。」她聽到腳步聲停駐,卻硬是裝睡,雖然他的視線根本不可能九彎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覺得心悸。
他大概是來確定自己沒有跑去「遊山玩水」吧。
「哎呀。」少年叫一聲,拍著額。「公子一定是去見韓少爺了。」
「韓少爺?」那是誰?
「就是現在的韓府當家啊!是老爺妹妹的孩子。名義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們現在也是在韓府裡頭。」
「這樣……」孫望歡楞楞道。
沒聽他說,原來他慢慢地有了許多家人……她該歡喜,該歡喜。
當初要他離開,就是希望他過得更好。
「什麼這樣那樣?孫姑娘,我可告訴妳,這位韓府當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討厭公子的呢!」
她瞅著少年誇張用力地揮手,險惡形容。
「為什麼?」不解問道。
「這,這個嘛--我、我哪曉得。」他抓抓頭,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杭州府,各有事業,雖會往來,但並非頻繁,這恩怨也太長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聽不到他們有什麼過節。「大概上輩子有仇吧!」他胡亂扯道。
此話一出,孫望歡卻同時莫名其妙地眼皮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這裡,又……會如何?」跳得好不舒服,她索性用手壓住一邊眼瞼,瞇著眸問。
「韓府是作錢莊生意的,老爺有幾家當鋪的分店開在這裡,跟韓府的錢莊有些淵源……總之是合夥的。公子這次來杭州,就是要來看看這裡的生意。禮貌上,韓少爺的確是該招待咱們才對。」這回可換他知道的事情多了吧。少年故作老成地摸著光滑的下巴,總算可以得意。又狐疑地對她說:「孫姑娘,妳眼睛痛啊?」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裡有些異樣,卻稍縱即逝。
「我聽人說,那韓少爺喜歡別人奉承,公子不會講好聽話,只會瞪人,我真怕有什麼萬一啊……我現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開門,往外跑出去。
孫望歡連叫住他的機會也沒有,想一想,少年也沒講過自己名字呢。
還是跟著去瞧瞧?那韓府當家,不知是什麼三頭六臂,雖然她並不認為宗政明會被欺負,但是……稍微遲疑,還是走出房間了。
彎過一條長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對這兒根本不熟悉,扶著柱子停下,前後約略觀望,才發現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廂房,後頭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對面就是一個美麗寬廣的庭園,之後是一棟恢宏的樓閣;至於宗政明的房,好像是在左邊的地方……
不自覺地往左看過去,冷白的臉在長廊盡頭睇著她。
「啊!」不是被他的無聲無息嚇到,而是意外他出現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當家的談生意嗎?」
「沒有談,他不在。」宗政明定近她。「他離府半月處理商行事物,尚未回來。」站定她面前。
她不覺想往後,硬生生忍住。
「原來你來這裡幾日了,還沒見過他。」她略微驚訝道。那少年說他們表兄弟倆有嫌隙,不曉得是真是假。倘若為真,又是為什麼?因為不是真正的血親?「你真的上輩子就和人結仇了嗎?」她隨口說出少年剛才的渾話,因為覺得有趣,還笑了一下。
一瞬間,她眼皮又莫名地狂跳起來,還沒來由地感覺心慌,心裡奇怪,她在顫動的視野內瞅見他冷硬的面容有一絲詭譎。
「他並不認識我。」宗政明沉冷說。
她一下無法會意,卻聽他一字一句說得有些僵硬道:
「他也不記得我,沒有變成我這樣,和那個時候一樣,他很像個人。因為比起他,我在那個地方待的太過長久。」久到他感覺下到時間曾經流逝。記不得何時開始,也從未想過能夠結束。
各種模樣的臉孔在他眼前如走馬看花迅速閃過。貧窮富貴,男女老少。
他……是在講他那位表弟?
相較他透露的奇怪內容,那樣詭奇又空洞的說話方式更是教孫望歡愣住。童時他都是這樣講話的,直讓人打從心底發毛:但是隨著年紀增長,雖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氣,至少他少年以後,再沒讓她感覺背脊泛麻了。
「不--」孫望歡主動拉住他的腕,那過低的體溫令她突然地顫了顫,沒有放開,她顯得有點惱怒道:「你……老是這麼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緩緩地落定在她臉上。
「小姐,妳的命是因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妳之間,此生都會有所牽扯。」
她抬起眸,僅是微訝,小小的預料之外,並無太過錯愕的樣子。
他並非第一次這樣對她說。
在許久許久的以前,在他們相識的最初,他就曾講過這段話了。
什麼「命是因他造成」?難道他以為他自己是神仙嗎?年幼時的自己,可以認為他是腦袋有問題而嘲笑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但是長大後的她,應該用什麼態度來響應?
她慢慢地收起訝異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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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有人。
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好讓人……心煩哪!
孫望歡從床上翻身坐起,偏首往門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惱。心裡歎口氣,她鞋襪也沒穿,腳底板貼著清涼的地面,用力步過去。
她一身單薄衣裳,走路還會飄啊飄的,發未梳,又長又直,遮掩住圓潤的臀。雙手貼上木頭門拴,稍微猶豫,還是沒推開。只隔著門板,開口說:
「你別站在這裡,快點回房去睡吧。」
「小姐睡了,我自然會回去。」宗政明冷涼的聲音低低穿透門縫。
「這裡是別人家,可不是咱們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隨從,會幫她守門,現在可不是那種情況了,就這樣站在她房外,被別人看到,多奇怪。何況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嚇到人哪。「我早已經不畏黑了。」她咕噥道。
「那就不必點燈了。」他無情地戳穿她。
房內,案頭還有一盞搖曳燈火。瞪著映在門上的黑影,她的臉給燭光照耀得滿是紅,煩悶又沮喪。
「那我不睡了,你也別睡。」拉過一張凳子,索性坐在門邊。夏夜清風涼爽,她垂首玩弄著衣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狀似不經意,輕快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任性?怕黑就要你守門,怕熱就要你遮陽,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趕出門!那時候,突然要你去給別人當養子,你是不是認為我不可理喻極了?」
「小姐,妳真的不睡?」他只回這一句。
若是關心,那語氣卻比她腳底的石板地還冷。他說話沒有起伏,也缺少情緒,平鋪直敘到一種僵硬的地步,她應該是十分習慣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