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鏡水
「……為什麼?」
「哪裡有為什麼?」
「……妳想待在柴房?」
「鬼才想!」
他忽然停了一下,才又說:
「門鎖著,我進不去,不能待。」
「你又在說什麼?」老是牛頭不對馬嘴,她聽不懂聽不懂!「總之,你不要一直問了,很煩人!」
「妳不想待,為什麼不出來?」
要他別問還問!她氣得半死。
「你--你真的很笨!你自己都說了,門上有鎖啊!」以為她會穿牆啊!
「有鎖,弄斷就好。」他歪著頭,這麼道。
發現他又要離開窗口,她趕緊撲向木窗,用力把臉貼過去制止道:
「等等、等等!你想做什麼?回來啊!快回來!」
宗政明停住腳步,又慢慢地走回窗邊。
她立刻隔著窗欄伸出手,拉住少年的衣領,急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好想好想待在這裡,所以你別理我了!」
一條一條直直的木欄,把她焦慮的臉分成兩三份。他望著她,然後用那慣有的冷硬語氣道:
「不想,為什麼要假裝想?」
只是一個單純的疑問,再純粹簡單不過了。聞言,她卻是立刻垂首,緊咬住自己唇瓣。
她低著臉,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頂,還有微微顫抖的雙肩。
良久良久,她才悶悶地道:
「那又……和你沒關係。」
「誰把妳鎖在這裡?」
他怎麼那麼多問題!
「和你無關啦!」她猛然抬起頭,鼻頭紅通通的。
他黑白到有些可怕的雙眼直瞅著她,害她已經準備好要爆發的脾氣頓時又委靡下去。
「……妳哭了?」少年問,微微傾身,似要看個分明。
「哭你的腦袋裡有笨豬!我才不哭!我才沒……」目眶泛出濕意,餓扁的肚子也在此時打岔,咕嚕咕嚕地叫起來。夜裡安靜,聽得格外清楚。
她羞憤難當,眼淚終於掉下來,也停不了鼻涕。
「你、你--都是你!」討厭死了!討厭死了!
為什麼要一直問一直問?是姊姊讓她留在這裡的啊,又沒準她可以出去!他若是弄斷鎖,這樣一攪和,姊姊就更認為她不乖了,她不想再被討厭啊!
「我……我肚子好餓,嗚哇哇……」不願讓他知道她真正傷心的原因,她索性放棄十一歲少女的面子,蒙著眼睛亂哭一通。
他默默望著她半晌,然後,就那樣離開了。
終於走了。終於終於走了!也難怪,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不好,又這樣任性反覆無常,他也是討厭她的吧?反正她也不喜歡他!
所以她不會難過,不會像哥哥姊姊那樣對她而難過……
他們一定是恨她的,因為她的出生害死了娘!
爹也因為喪妻之痛,這兩年感覺消沉了,或許是怕觸景傷情,常常出府去,今兒他也不在……
就算爹在,她又能怎麼做?因為不願意讓爹更傷神,所以她告訴自己總是要笑著面對一切啊。
「我要……時刻存有盼望,時刻都歡歡喜喜啊……」
淚水流滿臉,她卻試著強顏歡笑,但想到兄姊連正眼注視她都不願,一股辛酸讓她上揚的嘴角完全扭曲了。
咚。一個綿軟的東西忽然打上她的頭頂,隨即掉落在地。
因為沒有燭光,她努力擠著眼睛才勉強看清楚鞋邊的玩意兒是一朵香菇。在發楞的同時,她昂起臉,只見一堆香菇從窗欄外嘩啦嘩啦地掉落進來。
直到停下為止,她只能呆呆地張著嘴。白白的臉不知何時已回到窗口,朦朧月色下,還是難看又嚇人。
「你……你在做什麼?」她茫茫問。
「妳肚子餓,我去廚房拿東西給妳吃。」他放下麻袋。
她抿緊嘴,瞠目瞪著散落一地的香菇。慢慢地,有一點一點的深色痕跡在腳旁暈開,她……明明沒眨眼啊。
「……你這個笨人……」東西沒煮怎麼能吃?至少拿碗粥過來她還比較感動。
只是……這府裡,會有誰在乎她肚子餓了?會有誰半夜不睡找她?
他怪模怪樣,沒表情也沒情緒,分明不正常,她對他沒有一句好聽話,討厭死他了!
她自己也是個被別人所討厭的人,所以很是明白那種心情,為什麼他卻可以完全無所謂地繼續待在她身旁?
她是個過份的人吧。
娘為什麼要找個隨從給她呢?是不是因為娘已經知道她會感覺寂寞?
孫望歡垂頭不語良久,大概是反省還是另外的緣故,之後吸吸鼻子,舉首看著窗外的宗政明。
他的臉皮,真的好慘白喔……
「你--」
正想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瞄到有東西,她一抖,慢慢地斜目睇過去。
一隻灰黑色的醜鼠,不知何時已跑到她附近,正抓著地上香菇吃得津津有味。
她霎時張大嘴,驚恐跳腳。
「啊……啊、哇!宗政啊--」
這晚,她第一次開口喊了他。自此而後不曾更改稱呼。
在柴房的夜裡,他始終陪伴,直到天明。
怕黑的她,一點也沒有難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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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同樣是月華初上,同樣的角落,傳來同樣細碎的嗚咽聲。
「小姐。」宗政明的到來依舊無聲無息,站定在她背後喚著。
相同的情景,幾年前也發生過。唯一變化的,大概就是兩人又長大了一點。
「你走開!拜託你,好不好?」發現自己被找到,孫望歡忍著,不願再幼稚地在人前哭出聲音。
「小姐,今日是老爺頭七。」開始抽高的少年冰冷開口,嗓子像是被刮過,啞啞的,很難聽,表情也像平常那樣,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來提醒?」她緊緊咬住唇,眼睛紅腫。
「民間習俗,和尚誦經,妳要在旁守靈。」他的話,仍不帶一絲情緒。
他開口時,向來僅有嘴角會隨之稍微掀動,即便童時一被她看到就遭罵活像屍體,卻仍然毫無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聲音還是如出一轍,相輔相成到萬分詭異。
孫望歡狠狠瞪住地。小時候,他像個癡兒,什麼都不懂不曉得,連流眼淚和傷心這種事都要問原因。現在,倒是學得很多,愈來愈明白事理了,還什麼「民間習俗」!
「根本沒有和尚!找不到肯來誦經的和尚!什麼慈悲為懷……騙人的……騙人的!」她低著頭,將臉埋入手肘,雙肩一抽一抽地顫著。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她痛打。
瞥見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邊,她大聲道:
「大夫說爹是染上痲瘋病,哥哥、姊姊,那些僕傭,都沒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顧爹,被家裡人知道了,他們看到我就拿掃帚趕!不過我不在乎,反正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你真的很煩!我都這麼說了,你怎麼還不走?快點離我遠遠的啊!」她好傷心好惱怒!
「小姐,妳不去大廳,會錯過時辰。」他涼冰冰地說。
「你跟著我這麼多年,說是隨從,卻什麼也不會,沒救過我沒服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只會如影隨形到幾乎教人厭煩的地步!老像個行屍走肉,話少又沒有表隋,半夜起來都會被你嚇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絕對也避不過,到時候,你真的會變成殭屍啊!」還站著不走?她會被氣死,會被氣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動也沒動。她恨地站起身,滿臉淚痕,不想讓他看見,使勁在那影上踩兩腳,背對罵道:
「你到底是打哪裡來的討厭鬼?聽不懂我的話嗎?」
「我是從一個黑暗地方來的。」他說。
月夜下,語氣顯得十分清冷,聲音低得彷彿從幽冥的地府傳來。
小時他不像個孩子,長大後卻也不似同齡少年。
「你說什麼啦?還回嘴!」又聽不懂!
「小姐,沒有和尚,妳可以自己誦經。」
聽到他這麼講,孫望歡好不容易忍住的傷心又全灑漏出來。她垂首,眼睛努力瞠著不眨,結果還是不爭氣地掛下兩道清淚。
她心裡,真的真的好難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隻玉鐲子,是她娘的嫁妝,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時給她的。姊姊的是指環,她的是鐲子,孩時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懷裡。
他比翠玉更冷的體溫教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使勁上下甩動手臂亟欲掙脫,但他卻直視著她,牢牢地沒放。
「你還碰我……你還碰我!你一定會變成殭屍的啦!」她瞅住自己腳尖,惱得忘記掩飾嚴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發一語,只是撥開她額間的劉海,看到一塊帶有血絲的瘀青。
「你做什麼啦?」她總算抬起頭。眼腫,鼻紅,涕淚黏,一張花花臉只能用醜八怪形容。
「小姐,妳又沒有擦藥。」受傷了,會痛,就要用藥治療。這是小姐自己告訴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傷,應該也可以用藥。宗政明不再說話,轉身帶著她往臥房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