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鏡水
兩人一前一後。孫望歡淚眼朦朧,望見他掌握自己腕節的指節,又細又長的,顯得美麗優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說:
「爹是制筆師傅,我有他給我做的三枝筆。爹說寫字可以修身養性,為了讓爹開心,我跑去唸書練字……我在照顧爹的時候,每晚抄佛經,向觀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讓爹康復,我減壽多久都沒關係……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用?我很誠心誠意啊,磕頭磕得頭都破了……哥哥姊姊他們都說爹會生病是我害的,因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過世的,我去照顧爹,他的病才會好不了……那我應該要怎麼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嗚……」
她不想哭得這麼難看,但是滿心的悲傷,卻怎麼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為眼淚是會流乾的,娘死的那幾年,我以為我哭掉了幾輩子的淚,再也不會哭了。為什麼還在流?為什麼還不干……」
他沉默地聽著,冷冷的臉龐依舊不曾顯出任何情緒。
這一年,他還是不清楚,傷心究竟是什麼?之後他被小姐生氣地拿藥罐砸頭,說他腦袋裡養著笨豬,因為心痛是不能用藥醫的。
不過,他卻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淚,是不會流乾的那種淚。
微弱的月光籠罩天地,淡淡濛濛的,寂靜夜裡,迴盪壓抑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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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著門柱,少女半大不小的頭顱偷偷地看向外頭那頂軟轎。
好多陌生人啊!
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大廳貼著雙嘻,入目儘是一片的紅。家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小姐。」
冰涼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冒出,孫望歡吃一驚,連忙回過頭,又是一嚇。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頂著張蒼白的容顏不說,臉色更如死屍一般。人家辦喜事,她的隨從卻像在服喪。
倘若給哥哥姊姊看見了,又會說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裡不准出來,也別跟著我嗎?」她咬牙低語,惱得想打他蠢笨的頭。
「我找不到妳,所以過來。」宗政明平板地說。
「你……哎呀!」她煩得跺腳。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換套衣裳,紅的,對,也穿紅的。」府裡有不少人走動,她帶著他屈身避開,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這麼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這主意好不好,立刻轉向,往自己房間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聽我的話,知道嗎?」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釋。
他五感正常,卻總是會問一些幾乎沒有人會拿來說明的問題,尤其以情緒方面為最經常。眼淚、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問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經以為他癡,但又好像不是那樣的癡……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她翻箱倒櫃,隨便抓出幾件顏色看來不那麼灰暗的衣裳塞給他。
宗政明抱在懷裡。覺得這些衣物軟綿綿的……和他穿的有點不同。
「你趕快換吧!我就在外面。」孫望歡立刻出去關上門。
背抵木門,她隨即想到,自己為何要等他?老是這樣,雖然她才是小姐,卻好像反而被他牽著走了。
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長廊走過,晃進她的視線,她一愣,不自覺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輕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沒見過哥哥了。
在還有好幾步的距離,青年卻先啟唇了:
「別接近我。」他頭也沒回,背對著自己親妹妹,口氣冷漠。
「……咦?」她沒聽分明。
「過陣子要科舉了,妳別把不吉利的晦氣帶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徑地往前走。「今天辦喜事,妳不准去大廳。」
「啊……」雖然好像還是沒聽明白,但她卻緩緩地站住了。
看著兄長的背影很快走遠,她呆楞良久。前頭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響,她才彷彿清醒過來,低微垂首,靜靜地走回自己的房。
裡頭,宗政明抱著她的衣裳,沒換也沒動。
她像是沒睇見他,踱至旁邊木櫃,從屜層裡翻出一個包得很仔細的錦布,然後走到桌旁坐下。
拉開繫繩打的結,打開布包,裡面放有三枝筆。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來練習筆法的經書。
她最喜歡書寫了。因為可以使用爹留給她的筆。握著筆桿時,心裡總是很安定,能夠摒除所有雜念,能夠……不去理會外在的一切。
外面,儘是恭喜之聲。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寫,宗政明始終佇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鬧烘烘的府邸也逐漸安靜下來,她終於再也看忽清楚經文和字跡,而把筆放下了。
手在抖,彎曲的關節幾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轉眸往旁邊看去--
「哇!」她嚇得呆傻住,一臉錯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裡,簡直像根柱子。窗外銀亮的月光灑落在他的側面,看來更慘白了。
「你……你在做什麼?」撫著自己胸口,她心驚膽跳。三更半夜,她險些要喊阿彌陀佛了。
微微瞇眼,發現他懷裡抱著她的外袍,那還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貼身小衣也給混在一起。
她的臉紅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這裡,所以我在。」
可惡,他講話老是這樣沒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他們有曖昧吧。是因為她以前對他胡說「隨從」就是一生都要跟隨和服從,所以他才開始像個影子黏著她嗎?
孫望歡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閨房內的秘密搶下,丟在一旁。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她忽然發現他好像長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著他,總覺得有點生氣啊。
「哼,話說得真好聽,還不是因為我們養你,你才待著的。」雖然知道自己的話傷人,但她就是忍不住遷怒。
「……我可以不吃飯。」他冷道。
聞言,孫望歡心裡微訝。不是因為他如此說的理由,而是只要他開口就肯定會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雖然幾乎沒看過他表現出什麼明顯的喜怒哀樂,但她多少瞭解他的性子,當真承諾不吃,那就是撬開他的嘴他都不會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說什麼?你腦袋養著一頭笨豬,吃的才多了!」隨著年歲成長,他頭殼裡的豬也越發地大了是吧?她心裡對他更有氣了。
「……或者,換我養妳。」
她真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語塞,睜大眼睛盯著他。
「養……養我?」真是……嚇人啊。
「是。」他不覺有哪裡不對,回視她看來相當驚訝的臉龐。
「你不要亂說話了,好不好?」聲音忍不住上揚,她舔舔嘴,還是有點發怒地道:「你這副尊容,賣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能力?養我,我可不是雞或鴨啊!你快點回去睡覺啦。」
被臭罵拒絕,宗政明卻看不出有任何羞惱的樣子。只是瞥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到門邊,尚未伸手推門,卻聽房頂傳來「喀喀」的聲音。
「是什麼?」孫望歡忙抬頭,剛剛趕他,現又沒出息地捱著他。
他的肩膀寬了,身上也好像有一種……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麼的味。
她抬眼,他的視線也落在她臉上,四目相對,她一呆,像被抓到虧心事般地微微拉開距離。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頭頂上再度傳來的怪聲打斷她的說話,她不嘴硬,立刻承認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鄭重表示。
宗政明沒有遲疑,開門大步走出去。
「喂,你別忘,你要跟隨我,服從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聲源。屋簷底下,卡著一隻被吹歪的大紅燈籠,風一起,便會在角落作出聲響。
「是……什麼啊?」孫望歡瞧他一直盯著上面,戰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後,拿他當盾擋著,然後順勢看過去--「……原來是燈籠啊。」
他偏過頭。問:
「妳以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臉奇怪。「我以為是鳥啊。我前兩天看了一本書,裡頭有一種大鳥,專門在夜晚出沒,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還黑,冰清專注,凝視著她。
「怕鬼……我怕啊。不過,老是被你嚇,還有什麼好伯?」她隨口說。
聞言,他的眼神,卻在一瞬間變得瑰異。
她沒發現,越過他就要進房,他卻突然開口道:
「妳說,歡喜時會笑。妳明明不歡喜,為什麼卻笑了?」
她跨出的步勢頓住,瞠目盯著自己鞋面。
「哪、哪有為什麼?我想笑就笑了!」抬腳憑空踢了踢。
「小姐,傷心也會笑?」他面無表情,聲調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