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鏡水
婦人只是輕撫她的頭,在她有著一枚紅痣的左耳邊柔聲道:
「歡兒,爹娘給妳取名為望歡,就是要妳時刻存有盼望,時刻擁有歡喜。妳要永遠保持樂觀進取的心,知曉嗎?」
「知曉。」孫望歡隨口答應。
心裡卻直想著,該去拿張符咒貼在男孩額上,看看會不會讓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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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月華初上。角落裡,傳來細碎的嗚咽聲。
宗政明在庭園內左右張望,尋著輕細的聲源,移動腳步,最後,在花圃的後面找到蹲踞的縮小身影。
「小姐。」他站定,開口喚道。
雖然年幼,但是他的語調卻超乎想像的低冷,幾乎是一種沒有感情的聲音。
孫望歡背對著外面,每次一聽他開口就感覺可怖得脊骨發麻。但她現在沒精神在意那種事。
顫抖的肩膀一頓,罵道:
「你走開啦!嗚……討厭!」
「小姐,老爺在找妳。」男孩平板冰硬地說道。
她搗著眼睛,哭得更凶。
「不用你多事!我爹、我爹才不是真的想找我!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有偷聽到,他們都說娘是勉強生下我之後,身體才會變壞的,是我害得她死掉的!哥哥和姊姊也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都不肯理我了!」
「夫人已經過世一年。」男孩的嗓音稚嫩,卻詭異道出無情的話語。
那空洞至極的講話方式相當奇特,好似僅僅透過表皮發聲,並不帶任何血肉。無論語氣或含意,都讓人難以相信是出自一個孩童的口。
孫望歡氣得抬起頭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娘已經過世一年,所以我就應該不在乎,可以不理會這件事嗎?」
「死了就是死了。」他面無表情地說,一張白白的小臉像極殭屍。
「你給我閉嘴!閉嘴!不許你這麼說!」她站起身朝他衝過去,忿怒地推他肩膀,怒喊:「我不准你這樣說娘!你給我道歉!」推著推著,他始終搖晃身子又回到原處,沒有其它反應。她終於氣得打人了。
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如小雨,他沒躲不避也未吭聲,瞥視著兩人在地面交纏重疊的影子,眼裡卻閃過一絲奇異。
「快道歉!」孫望歡沒有發現,只是用盡力氣揍他。
她的力道雖不如大人,但他瘦小的身材也不夠壯碩到足以承擔。
男孩本來是直挺挺地接受毆打,最後還是跌倒在地,孫望歡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爬過去坐在他身上,再補上幾記才滿足停手。
他被她打得鼻青臉腫,卻沒喊一下疼。
眼未眨,也不曾企圖還擊,他只是任她騎在身上,冰涼地睇住她。緩慢伸出手,他以指從她未干的面頰擷取一些淚水,然後放進自己嘴裡舔著。
「……這就是眼淚?」他平聲道出感想。
孫望歡瞠目結舌,沒料他竟會這麼噁心!
「你好髒!髒死了!」邊臭罵,邊翻身離開,還不忘踹他兩下。
「為什麼妳要哭?」他的嘴裡都是咬破唇皮流出的血,和著唾液,說出的字句含糊不清。
「為什麼我要哭?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很傷心啊!笨豬!」她冒火拔起草,往他躺乎的地方奮力丟擲。
「傷心是什麼?」草屑灑落在頭上,他沒有任何撥掉的動作,僅僅將視線移往下方,一雙深墨的眼珠,冷冷地看著她。
「傷心?傷心就是心會痛啊!」她的胸口現在就好疼好疼啊!
「心會痛,為什麼?」他躺在那裡,黑眸瞅住她,詢問的語氣涼涼的。
「為什……因為傷心啊!」要講幾遍?
「傷心是什麼?」問題繞圈,又回到原點。
有種詭譎不快的感受在脊骨處緩緩蔓延。孫望歡才大他一歲的腦子裡哪裡會懂得怎麼說明解釋,也都只是胡亂回答的。而且他都沒看到她那麼難過,只會一直問問問,問得她怒意沸騰,還橫躺在那裡,像個屍體一樣瞪著她!
小拳頭發抖著,她大聲道:
「我早就覺得你很奇怪,原來你的腦袋是真有毛病!」
「腦袋有毛病是什麼?」
「你……你……」孫望歡開始覺得他是故意的了,氣得連發尾都要翹起。
「……小姐……」
她摀住耳朵,不想聽不想聽!拚命地想蓋過他的聲音,她大吼道:
「你這個外人,我娘是可憐你才讓你跟著我!你不要煩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沒人理我最好了!我--我--我爹根本不是真心在找我!他一定也像哥哥姊姊一樣怪我,因為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語無倫次喊叫到最後,她的淚水再度奔洩而出。
她頹然趴地嚎哭,男孩坐起身來,想要進一步地站直,卻感覺雙膝軟弱無力,無法如意。
他用手撐地,困惑地重試一次,站是勉強站起來了,但身體好像歪歪的。
不知道為什麼,剛剛被她「用力摸到」的地方,都感覺又燙又熱又悶。尤其是臉,還會辣辣的。
他覺得嘴有些濕,抹了一下,滿手都是血水。他看著掌心黏稠的液體一會兒,就順勢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毫不在意。
「小姐,」他再次開口,眼睛盯住她左耳的紅痣,因為她低著頭,月光照得好清楚。「老爺在找妳。」
她哭得驚天動地,哭得足以吵醒死人,就是不願意響應他。
他站立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膀臂,將她給拉起來。還一時氣力不足,只拉了一半,形成她半跪在他面前的姿勢。
因為太過突兀,孫望歡沒有任何防備,瞠著一雙淚目徹底呆住。
「你--你做什麼?」
「走。去找老爺。」他簡單地道。
孫望歡瞪大眼。一時忘記反抗,就被他給拖著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又哭又吼地耍性子,噴出一把涕淚。
任憑她扭來扭去,他雖搖搖晃晃地走不穩,但就是沒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他一腳,結果兩人雙雙跌倒。
「痛……」她撞到膝頭,疼得咬牙切齒。
不小心想到,再沒人像娘親那樣溫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從中來。
倒是冷涼的聲音,執拗地在耳邊響起:
「走,找老爺。」
簡直像咒,像鬼一樣纏身!孫望歡再也忍不住,拚命槌著地,哭喊得亂七八糟: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給我滾蛋!」
男孩只是捉住她的手前進,宛如在拖行物品般,一步步拖著他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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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說,看到她就礙眼,所以把她鎖在柴房裡面。
孫望歡蜷縮著四肢,靠牆而坐,抱住自己手臂,四周又冷又暗,不知哪裡吹進一陣風,她抖了抖。
她……她才不會怕。
一個小黑影從角落晃過,她一嚇,眼睛沒有捕捉到是什麼物體,倒是聽見那個方向傳來老鼠特有的尖音,她差點也跟著大叫。
等一會兒,也許牠會突然跑出來,然後爬到她的身上。
小拳頭擱在膝蓋上,握得死緊。她努力貼著牆,把自己縮成一團小小的東西,動也不敢動。
她不會怕。不怕!
才這麼想著,一張白白的臉突然出現在窗邊,她立刻驚叫出聲!
「哇啊--啊、啊……」在看清來人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泉湧出來的怒氣。「你、你……又是你!」她指著臉色蒼白如鬼的少年,憤慨惱喊。
膚色極白的少年站在窗外,只露出一顆頭顱。因為臉太白,瞳眸又太黑,加上面無表情,不過十歲左右年紀的孩子,看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找到了。」少年的語氣僵冷平板,黑夜裡,更添寒意。
一聽他開口,她的背脊就發癢。
可惡,老是這麼陰魂不散地嚇人!
「找到什……你做啥?」望見他離開窗邊,走到門旁,她不禁問道。門板忽然發出聲音搖晃起來,她趕緊站起身按住,壓低嗓惱怒道:「你在做什麼?做什麼啦?是不是要吵到哥哥姊姊來你才高興?」
「我開門,讓妳出來。」門的外邊,宗政明清冷地說。
她一愣。像是嫌他多事地拒絕道:
「不……不用了!」
「妳不是睡在這裡。」他仍是冷道。
她就知道!這笨豬根本不是關心她解救她,只是這裡不是她的房,他打算把她帶回去而已。
「我怎麼不是睡這裡?我今兒就睡這兒!」沒聽他回話,她趴在門上想從縫裡看出去,他卻無聲無息地回到窗口,讓她轉身時驚得心跳險些停止。惡狠狠地倒抽一口氣,她怒罵道:「你怎麼都不出聲的啊?你一天要嚇我幾次才成?」
如果她不是被關著,她一定一定一定,用力揍他的頭。
「妳以後住柴房?」宗政明問。
沒有情緒的假臉皮,嘴巴一動一動的,像是條半死不活的魚一樣。她咬牙,氣道:
「誰要住柴房?你才住柴房!我只有今晚會在這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