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染香群
林府世代在濟南行醫,麗景苑已經有百年歷史。由流芳溪貫穿整個園子,大宅小院都讓水流環繞著。聆聽著漱石聲入睡,是林府女兒從小聽慣的。
麗景苑園林之美冠濟南,總是人人稱羨,每年花神生日,文人雅士總是跟父親商借,辦起詠春宴,「麗景惜春」成了濟南文人必赴之會。
然而,流芳溪源頭是神隱寺的神隱泉。那以冤誓聞名的深山寺廟……必須爬上八千八百八十八個狹窄陡峭的石階,取下神隱寺才有的碧綠芭蕉葉,以銀針為筆,以血淚為墨,寫下冤誓的內容,放諸神隱泉,泉神就能洗冤洗孽。
卻沒有人知道,百年前林家祖先在濟南建了麗景苑這園子,當時的那對年輕俠侶,偶而接到血書,默默擊殺了魚肉鄉民的縣官,又按血書救了五縣瘟疫,卻把這些善行都推到泉神身上,於是成就了神隱寺的傳說。
百年悠悠而去,天下冤孽仍然不絕,每天都有血書隨著流芳溪流進園子裡。
身為林家後人,父親早已看慣,總是盡力而為,卻也不甚掛懷。然而她那聰敏機智在千萬人之上的母親,卻也悲憫慈心在千萬人之上。
外公亦是醫儒,諸子百家、醫算卜占、奇門遁甲,無一不精。就生了母親一個獨生女,常常得意此女青出於藍勝於藍,但是母親就是書讀太多讀壞了。
嫁到林家,知道血書這回事,總是日日為了別人的冤仇難受。父親發現她除了努力持家,卻比他這林家後人更謹遵祖訓,總是為了他人冤誓而傷懷盡力。
她本體弱,又連生了四個女兒,過度操勞的結果,健康大為惡化。他只好命園丁天不亮就打撈血書焚化,不讓她再見到這些人間不平事。
哪知道他這娘子總是夜半到源頭攔血書,看了內容又放回流芳溪,鎮日想著怎麼為這些可憐人做點事情。
「娘,那是別人家的事情。」見母親日日愁眉,年幼的麗剛嚷著,「您何必為了別人家的事情傷心?您的身體……」
「麗剛,快別這麼說。」母親溫柔的喝斥她,「這些人……不是萬般沒辦法,又怎麼會去求虛無縹緲的神?這些事情也並非萬分難辦……我們只要盡力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只要一點點善心……就可以讓這些痛苦的人得到紆解。天下少個不平人,豈不是多了點希望?」
「……娘,等我長大,我就可以為您分憂解勞了。」握著娘親瘦弱的手,「您現下別煩心,等我長大,這些事兒我管就好了,您好生養病……」
結果母親還是沒來得及看她長大。鄰縣瘟疫,父親來不及趕回來,病弱的母親勇敢的帶著家裡的大夫去鄰縣與瘟疫作戰。活了千萬人的性命,卻因為染病香消玉殞。
那年,她九歲。和姊姊們一起守著母親微微帶著笑容的遺體,傷心得茶水不進。
父親星夜騎馬趕回來,默默望著心愛的娘子,「……濟芳,妳的心慈害了妳。」痛苦得連淚都流不下來,只是握緊了夫人冰冷卻瘦弱的手。
母親過世,父親就在流芳溪架了柵門,再也不管血書,卻把四個女兒當閨秀一樣管教,不准她們外出行走。
父親……其實是害怕四個和夫人相似的女兒,也為了別人的愁苦而喪命吧?
只是……從小的教誨又怎麼可能這樣就打滅?大姊認為要解天下苦,非有雄厚資本不可,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商賈;二姊認為與其為官,不如成為上大夫之師,遂成了書院先生;三姊認為天下愁苦半由大盜而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乾脆讓這些大盜經由自己的神醫手約束,順便賺些資本給大姊運用。
而她……用了最激烈的手段,化身為「神隱」,料理起血書。
這一切……都是為了告慰亡母的在天之靈。
峨嵋的夜很靜,禪房,更靜。
她換上一身黑衣,連手上的短劍劍鞘,都是黑色的。她,現在是俠盜神隱。
摸了摸懷裡卷在一起的芭蕉葉,沉沉的有些重量。二十一張哀告,有些拙劣的字跡是不識字的父母求人寫了以後,照樣艱難的刻在芭蕉葉上,一字一淚。
她相信這些哀告,遠勝過道貌岸然的武當派。
若是朝廷不管,上天無言,那麼神隱就收下這些哀告了。
像是一道清風般,掠過松林的梢頭。月影亂了窗上的松痕,卻替她隱匿了飛去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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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預告的書信讓武當戒備森嚴如銅牆鐵壁,亮晃晃的燈光宛如白晝一樣。
微微的甜笑在覆面下漾起,她蹲伏在大梁之上,很滿意底下的慌亂警戒。
人越多越亂,越能遮掩她的「小寵物」們的工作。
度銀針讓動物聽命,是心慈的母親為了醫治飛禽走獸,偶而發明出來的小技巧,沒想到她學會了這手,還讓小寵物們聽命的時間延長至十二個時辰。
將破棺真劍放在沉重的木匣,派人二十四小時嚴密看管……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那一人高的木匣用鐵杉製成,連推開門都得使力用勁……門上系滿鈴鐺,稍一碰撞非大響不可。
這難得倒她俠盜神隱?
覆面下的笑意更深了。接下來的工作……需心細如髮。而心細,向來是她的拿手好戲。
預告的時間越接近,武當眾人的精神越緊繃。若是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被盜走鎮山之寶……武當的面子要往哪擺?
時刻到。
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掌門鬆了一口氣,看起來……神隱失手了。
只見一個核桃從暗處滾出,掌門一個箭步過去拾起,核桃乍開,薄絲絹上寫了幾個字--
拜領。請放強擄兒童,將完壁歸趙。神隱。
他臉色大變,「追!」衝上前去使勁拉開沉重的匣門……鈴鐺亂響,沉重的門開啟,發出嘎嘎難聽的聲音……
破棺真劍了無所蹤。
「快追!神隱盜走了破棺真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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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拘得到消息,暗歎一聲。
他到了武當已多時,但是武當掌門嚴拒他的協助,連預告信都不讓他看看。
等神隱盜走了破棺真劍,這才沒有辦法的拜託他。
他察看木匣,又歎了一聲。
「掌門……你開啟木匣的時候,破棺真劍還在的。」他點亮火折子,照著匣頂兩個極小的破洞,「神隱從那兒垂下銀絲,套住了破棺真劍兩端,當你開啟匣門的時候,他將破棺真劍拉到匣頂,趁你們都外出追緝的時候,把劍盜走了。」
「……不可能的!」掌門失聲叫了出來,「他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鑿出這兩個洞!」
無拘躍上匣頂察看,這不像是任何工具鑿開的……倒像是……
「附近松鼠多嗎?」他問。
「多得很,每一晚都啃木頭啃得很吵……」掌門不耐煩的回答,接著一愣,「……不可能的。」
「可能的。」無拘苦苦思索,卻想不出哪個門派有這種本事,「他驅使松鼠幫他盜劍。」
明明知道手法相似……但是這點線索這樣的渺茫。「貴派樑上沒有安下警戒的人嗎?」
掌門羞紅了臉,「……有,但是他們都挨了銀針點穴,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就這樣僵在樑上,根本不知道是誰……」
「銀針能讓我看看嗎?」他接過掌門的銀針,這般小巧……倒像是繡花針。
認穴奇準,又是繡花針……難道是醫家的女兒?
他很快的把這種想法排除在外。這樣膽大心細、狂傲恣意,不可能是女人家做得出來的。
應該是個浪蕩子,專門脂粉裡打滾的,順手取了身邊女子的繡花針,夜行到這裡來。
或許該查查青樓。
「何事大驚小怪?」白髮蒼蒼的道人緩步進了道觀,「吵吵鬧鬧的,可有點修道人的樣子?」
「師兄。」掌門垂首,「破棺真劍讓……讓神隱盜了去。」他羞愧難當,不知道怎麼跟師兄交代。
望著這位仙風道骨的前輩,無拘心知是武當太掌門靈虛真人,恭敬的拱手,「靈虛道長,晚輩燕無拘。」
「鬼捕到了武當?老朽近日閉關修練,不問世事,未曾遠迎,見諒。」靈虛微微一笑,「全真,何必這樣愁眉苦臉?需知執妄乃是修道大忌。若破棺真劍與武當無緣,被盜乃是宿命。不過……」他掠了掠美髯,「破棺真劍與武當緣分未盡,仍在本觀中。」
他解下腰上配劍,「此乃破棺真劍。」
劍一出鞘,如秋月冷光,數丈外依舊寒氣森森。
「神隱此徒自誇眼光奇準,四處作案,受害者無數。雖然盜的是假劍,卻也不可放此惡徒逍遙法外。」靈虛眼神一凜,「更何況,居然捏造敝派強擄兒童,污辱敝派清譽,罪無可恕!敝派將廣發英雄帖追拿此惡徒。鬼捕大人,也請朝廷發下四海追捕令,武當將盡力配合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