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綠淇
「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子表情中有一閃而逝的狼狽,朱袖轉頭與月憐對望,二人眼中都帶笑。
「公子請喝杯濃茶,解解酒。」
月憐繞到桌邊,為男子滿滿斟了一杯熱茶。
「我不醉,不需喝茶解酒。」
男人瞪著杯中色澤深濃的茶湯,似是不愛喝茶。
「不,公子醉了,」月憐故作鄭重:「不然方才怎麼會紅了臉呢?」
男子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怎麼了?上次見妳明明還乖巧得不得了,沒這麼刁鑽古怪呀?朱袖,妳教的好丫頭!」
朱袖伸袖掩唇,一對明眸中流轉的眼色嫵媚至極:「是呀,你大半年沒來,我閒著無事,自然有時問好好教她了。」
朱袖的語氣中毫無怨懟之意,卻也讓男子的眼神瞬間蒙上一層疼惜。
「我何嘗不盼望天天見到妳?我是身不由己……」
「我去添茶。」月憐拿起桌上的茶壺茶碗,便快步退出了房中。
樓公子大半年沒來,久別相見,朱袖跟他應有許多知心話要說。自己還是識趣一點,別在旁邊瞎攪和的好。
輕掩上房門,想起朱袖臉上那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月憐暗暗為她高興。
希望樓公子這次能停留久一點……
「妳要把月憐留在身邊多久?」
聽見自己的名字,正欲離去的月憐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
房裡的朱袖一晌無語,似是歎了口氣。
「我也知道再這樣下去,遲早保不住她。可是……」
月憐揪住心口。她知道朱袖指的「保不住」是什麼意思。
這一、兩年來,愈來愈多到院裡尋歡的男客,無視她一臉駭人的麻子,對她表現出明顯的興趣。
先前還能仗朱袖擋著,一次次的拒絕推拖。但最近,朱九媽的耐性也漸漸磨光,若非朱袖艷名仍盛,不好當面翻臉,只怕朱九媽早就要她下海接客了。
月憐咬唇,抱緊了懷中微溫的茶壺。
房門裡的對話仍字字句句飄進她耳中。
「可是我自己也是孤兒,沒有親人可以托付。月憐在我身邊久留,故非良計,但要是她離開了我,卻所托非人……我又於心何忍?」
「唉,若非妳反對,我可以帶她走……」
月憐扭頭離開,不想再聽下去。
心裡一片混亂,抱著茶壺信步走到了園裡,如練的月華照得地上一片蒼白。
自己快滿十六歲了。
扳指一算,到朱袖身邊已有整整七個年頭。這七年來,朱袖待她極好,讓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教她待人接物,教她讀書寫字。
對她而言,朱袖亦師、亦母、亦姊、亦友,其中的恩情,不是任何世間上的情感可以含括的。
她在小池邊蹲下身子,把茶壺擱在腳旁,就著月光,看見自己映在水面上的一張麻臉,和其上緊鎖的愁容。
這張臉,居然嚇不走那些有意染指她的男客。
她當然不願意讓那些笑得嗯心的男人玷污自己身子,但……但她也不想離開朱袖的身邊。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不如休去,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
隱約的琴音,和著柔婉的歌聲,自樓裡飄出。
月憐盯著幽暗的池水,會心而笑。
這首少年游,不但樓公子喜歡,朱袖其實也喜歡。因為只要一唱這闋詞,樓公子就一定會留下來過夜。
自己這就進房去睡,別再回去打擾了吧……
「姑娘,請問一下……」
「誰?」
身後不知何時來了一個人,是陌生的少年口音。
她大吃一驚,急忙站起身子,在轉身之際卻又被腳下的茶壺一絆,整個人直直往池中倒去。
誰?為什麼園裡會有外人?
啊,要掉下去了……水裡一定很冷……
驚嚇、疑懼、恐慌……轉眼間的種種念頭,全被一雙細瘦而結實的手臂一把攫住,將她自池邊拉了回來。
「別叫呀,姑娘,我不會害妳的,只是要打聽一件事,一件事而已……」
月憐瞪大雙眼,感到對方的喉結在自己額前震動,鼻中聞到的是暖暖的青草氣味,而雙手則被圈在身子兩側,無法動彈。
「妳別害怕,也別叫,好不好?」
少年壓低的聲音聽起來也相當緊張,待確定懷中的月憐沒有放聲大叫的意圖之後,他才緩緩地鬆開了手臂,讓她自由。
「你是誰?敢在夜裡闖進來,我叫人送你進官府。」
她後退一步,一顆心還在怦怦亂跳,但她強自鎮定,穩穩瞪著眼前的少年,低聲威脅道。
就著月光隱約能看見,這少年有一張輪廓深刻的臉,濃濃的眉毛尤其醒目。
這兩條眉毛,此時正因她的話語而惶恐得揪成一線。
「別這樣嘛,我只是來找一樣東西而已,找到了就會走。」
月憐亦攬起了眉頭,一雙眼睛瞪得更大,防備地說道:「找什麼?我們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
樓公子難得來一趟,可別讓這個莫名其妙的入侵者打擾了他和朱袖的相聚。
「欸,」少年陪起笑臉。「我都還沒說我要找什麼呢,妳就說這裡沒有?小麻姑娘,有句話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不知道妳有沒有聽過?」
「……小麻……姑娘?」她聞號口一愣。
「是這樣的,」不顧她的反應,少年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要找的東西是一個玉八卦,埋在東籬閣的地下。我也不會要妳去挖出來給我啦,妳是女孩兒家嘛,胳臂比我細、力氣也比我小,怎麼好意思讓妳去挖呢……」
「等、等一下!」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很氣虛、很微弱。
「何況我莫十五別的沒有,丈夫氣概是一點不缺的,妳大可放心。所以說,姑娘妳只要告訴我東籬閣在哪裡,我自己去找就成啦!」
「唔……」月憐忽然感到頭暈,手按額頭蹲了下來。
莫十五見狀,也跟著在她身邊蹲下,嘴裡還不停在追問:「小麻姑娘,妳就行行好,快告訴我吧。我在客棧牆上看到有人提詩,說東籬閣就在這裡面,妳是賴不掉的。快告訴我,東籬閣在哪?在哪?」
天可憐見!他半個月前就到揚州城了,跑遍了全城,卻找不著哪個地方叫作人力院的,一個人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城裡轉了十多天,才碰巧讓他在客棧牆上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什麼「人力院」?分明是「儷人園」啊!
天下還有比他更不幸的徒弟嗎?遇到這種神經大條的師父……
莫十五想著想著,又不禁感傷了起來:「總之,還是讓我給找到這裡了,真是老天垂憐啊……小麻姑娘,這東籬閣到底……」
月憐猛然抬起頭:「別叫我小麻姑娘。」
見她似乎生氣了,莫十五連忙陪起笑臉:「好好好,不叫不叫。只要妳告訴我東籬閣在哪邊,要我怎麼叫妳都成,西施、貂蟬、王昭君、大美人……」
潑喇!
銀白色的月光下,幽暗的池水掀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水花,水面上的漣漪向池心蕩去,池面上的月影被漾起的水波破開,久久,復又併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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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哈啾!我要找的……哈啾!東西是……是……是……哈啾!」縮在柴房的一角,莫十五抓緊身上的濕衣服不住抖著,一邊努力在連連的噴嚏聲中把話說清楚:「是很重要的寶貝……我師父十二年前被人追殺時,把它埋在園裡……哈啾!」
「你噴嚏可不可以打小聲些?我怕吵醒別人。」月憐小聲說道。
「誰……誰教妳要突然把我推進水裡?哈……哈……噗。」莫十五回嘴完畢,倒是聽話的把下一個蓄勢待發的噴嚏用手指捏死在鼻間。
「對不起。」
「哎啊,算了,沒淹死就好。只是受點凍……嗚,好冷啊。」
誰教他被那樣的師父養到大,對女人,哪有什麼不能忍的?
見他凍得直發抖,月憐起身道:「你的衣服濕透了,我去找衣服來給你換。倒是園裡只有女人的衣服,你肯換麼?」
「別!」莫十五叫住她。「別麻煩了,還……哈……嗚噗!還是快點告訴我東籬閣在哪,好讓我完成任務早點回去吧。」又捏住一個噴嚏。
「真的不要換?」他抖得亂七八糟呢。
「不必了不必了,」小麻姑娘真好心,但他現在只想快點找到玉八卦。「妳只要告訴我--東籬閣在哪裡?」
「沒有。」回答的同時,她別開了臉,不忍見他的笑臉瞬間崩解。
「……沒有?」笑容還在臉上。
「沒有。」她只好老實複述一遍。
「怎怎怎怎怎怎麼會會會……會沒有?」莫十五大受打擊,圓睜著眼睛不敢相信。
「除了主樓之外,園裡當家的姑娘會輪流在四座小樓見客,一共有畫梅閣、倚蘭閣、暖竹閣、擁菊閣四座,沒有你說的東籬閣。」
轟地一聲,這段日子以來旅途的辛勞和遍尋不著的心力交瘁,一起在莫十五腦中炸開,炸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昏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