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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茱麗·嘉伍德

    他隱藏住驚訝,默默地把那個想法仔細思考了一番。

    「為什麼想要當醫生?」他問,已經對那個想法熱中起來。

    「因為那樣我也許能……修理一些東西。我很久以前就有這個想法,從我小時候起。」

    「妳現在也還很小。」他說。「還有,醫生是替人治病,不是修理東西。」

    「我知道,爸爸。」她充滿權威的語氣逗得他微笑起來。

    「妳心裡有想要醫治的人嗎?」

    他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邊。他已經知道答案,但想要聽她親口說出來。

    她撥開遮住眼睛的劉海,緩緩點頭。「我在想也許我可以治好媽媽的腦子,那樣她就可以回家了。」

    第一章

    現今紐奧良

    唯今之計只有安樂死。

    她在非常、非常緩慢地死去。疾病在蠶食著她的健康,可憐的瑟琳。七年前的她是個美麗的新娘,豐胸纖腰的魔鬼身材令男人渴望和女人羨慕,現在的她卻是身體肥胖、面孔臃腫。她的肌膚曾經光滑細嫩、雪白無瑕,但現在卻變成佈滿黑斑的土黃色。

    有時她的丈夫約翰再也認不出她來。他會想起她以前的苗條姣好,而覺得現在的她更加慘不忍睹。相識之初她那對令他著迷的清澈綠眸,現在卻因太多的止痛藥而呆滯渾濁。

    病魔在緩緩殺死她,也在不停地折磨他。

    他害怕下班回家。他總是在下班途中繞到王室街買一盒兩磅裝的高級巧克力。那是他從幾個月前開始的慣例,為的是證明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他仍然愛她。他大可以叫店家送貨到府,但親自購買可以使他不必那麼快再度面對她。第二天早晨,金色的巧克力盒會出現在四柱大床邊的垃圾桶裡。他會假裝沒有注意到盒裡的巧克力幾乎被一掃而空,她也一樣。

    約翰不再指責她貪吃。他猜巧克力令她愉快,在她近日黯淡悲慘的生活裡,能夠令她愉快的事已經少之又少了。

    有些夜晚,他會在買完巧克力後回到辦公室,繼續加班到筋疲力盡,不得不回家。開著寶馬敞篷車駛向紐奧良的花園區時,他總是會失溫似地開始發抖,直到踏進他家黑白色調的玄關時,他才會真正不舒服起來。手裡抓著巧克力盒,他會把名牌公事包放到玄關桌上,站在鍍金的玄關鏡前一、兩分鐘,不斷地做著深呼吸。深呼吸從來不曾使他鎮定,但他還是夜復一夜地重複那個習慣。他粗嗄的呼吸聲和鏡子旁的掛鐘聲會混合在一起。滴答聲使他想到定時炸彈,在他腦子裡即將爆炸的炸彈。

    他會一邊罵自己懦弱,一邊強迫自己上樓。緩緩爬上迴旋梯時,他的肩膀會僵硬、胃會糾成一團,兩條腿會沈重得拖不動。等走到長廊盡頭時,他會滿頭大汗,全身發冷。

    他會掏出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把虛假的笑容牢牢地貼在臉上,打開房門,努力武裝好自己,準備忍受瀰漫在空氣裡的惡臭。房間裡充滿鐵質丸劑的味道,女僕堅持噴灑的空氣芳香劑只有使氣味更加難聞。有些夜晚,惡臭會強烈得令人無法忍受,他不得不藉故趕快離開房間,以免她聽到他的乾嘔。他會竭盡所能地不讓她知道他的反感。

    大部分的時候,他的胃都應付得了。他會閉起眼睛,俯身親吻她的額頭,然後在和她說話時從床邊走開。他會站到婚後一年替她買的電動跑步機旁。他不記得她有沒有用過它。跑步機的扶手上現在掛著一副聽診器和兩件一模一樣的寬大絲質印花浴袍。跑步機的黑色塑料跑步帶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女僕似乎永遠不記得清掃它。受不了注視瑟琳時,他會轉身望向拱窗外用黑色鍛鐵柵欄圍住的英式後花園。

    電視會在他背後喋喋不休。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轉在脫口秀或購物頻道上。她從來沒有想到該在和他說話時把音量調小,他也練就了置若罔聞的本領。即便如此,他還是經常對她的頭腦退化程度感到驚訝。她怎麼能夠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看那種無聊的節目?在病魔奪走她的人生和個性之前,她曾經是個言詞犀利、聰慧機敏的知識份子。請一個右派保守份子到她完美的晚餐桌邊,包準會有唇槍舌劍的好戲可看。他記得以前的她熱愛辯論政治,但現在她只願談論和擔心她的腸子功能──以及食物。她總是對談論下一餐興致勃勃。

    他時常回憶起七年前他們結婚那天,當時的他是多麼渴望得到她。但是近來他甚至害怕與她共處一室,現在他都睡在客房裡。痛苦的折磨就像酸液在腐蝕著他。

    被迫臥床前,她把寬敞的主臥室裝潢成淺綠色。傢俱都是特大號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式,凸窗兩側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和維吉爾的石膏胸像。主臥室完工時他真的很喜歡,甚至請那個年輕聰明的室內設計師重新裝潢他的辦公室。但現在他對主臥室恨之入骨,因為它代表他現今生命中缺少的部分。

    不管多麼努力,他還是逃避不了。兩個星期前,他和一個合夥人到一家新開的時髦餐館吃午餐,但是一走進餐館看到淺綠色的牆壁,他就感到反胃欲嘔和呼吸困難。在那驚恐的幾分鐘裡,他確信自己即將心臟病發作。他應該打電話叫救護車,但他只是衝到餐館外面拚命深呼吸。照在臉上的陽光幫助他平靜下來,他這才明白他的焦慮症有多麼嚴重。

    有時他確信自己快要發瘋了。

    幸虧有三個死黨的支持。他每個星期五下午與他們見面小酌。他苟延殘喘地活著,熬到星期五以便卸下心頭重擔。他們會傾聽他的心事,給他安慰和同情。

    諷刺的是,出外與死黨飲酒解悶的人是他,在孤寂中日益衰竭的人卻是瑟琳。如果命運要懲罰他們其中一人的昔日罪孽,為什麼受罪的是她而不是他?瑟琳一直是這樁婚姻中正直高潔的一方。她一輩子沒有犯法過,連一張交通違規罰單都沒有被開過。要是知道約翰和他的三個死黨做過哪些事,她一定會震驚不已。

    他們四個好朋友組成「播種社」。年紀最長的是三十四歲的麥隆,達樂和約翰都是三十三歲,三十二歲的培頓因容貌俊俏被暱稱為「小帥哥」。他們四個唸同一所私立學校,雖然來自不同的階層,但物以類聚使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他們有相同的慾望、目標和野心,也有同樣昂貴的品味,同樣不介意以違法手段達到目的。他們從高中時代起就踏上犯罪之路,發現竊盜罪有多麼容易脫身,也發現竊盜的利潤有多麼微薄。他們在大學時代犯下第一起重罪,不但搶劫鄰鎮的珠寶店,還像職業搶匪一樣把贓物賣掉。後來他們之中最擅長作分析性思考的約翰認為搶劫銷贓的風險太大,因為再周詳的計劃也可能因運氣和意外等因素而出差錯,於是他們開始進行較複雜的白領犯罪,利用他們所受的教育來培養人脈。

    他們發的第一筆橫財來自網際網路。他們用電腦以假名購買不具價值的股票,在聊天室裡散播不實的資料和謠言,等股價暴漲後,趁證管會察覺異狀前,出脫手中持股而獲得五百倍的暴利。

    他們巧取豪奪來的每一分錢都存在開曼群島的「播種社」帳戶裡。等他們四個大學畢業在紐奧良就業時,帳戶裡的存款已經超過四百萬美元。

    那只有養大了他們的胃口。

    在一次聚會裡,麥隆告訴其他人,精神科醫生會說他們都是反社會者。約翰不以為然。反社會者不會考慮到其他人的需要和希求。他們忠於「播種社」,培養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默契。他們的目標是在麥隆滿四十歲以前存足八千萬美元。當麥隆慶祝三十歲生日時,他們已經存到四千萬美元了。

    任何事也阻止不了他們。經過這些年,他們的友情益發深厚;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地保護其他的社員。

    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有特長可以貢獻,但麥隆、達樂和培頓都知道約翰才是真正的首腦;沒有他,「播種社」絕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他們不能失去他,但他日益惡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令他們擔心。

    約翰身陷困境,他們卻愛莫能助,只能聆聽他傾訴心事。約翰談來談去一定會談到他的愛妻和她可怕的近況。由於瑟琳身染惡疾,所以他們好久沒有看到她了。那是她的選擇,因為她希望他們只記得她以前的模樣。當然啦,他們寄了禮物和卡片去給她。約翰與他們情同手足;他們雖然真心同情他的妻子,但更加擔心他。他們一致認為她已經沒救了,但約翰還有救。旁觀者清的他們可以看出他大難臨頭。他們知道他在工作時無法專心;就他的職業而言,那是非常危險的。還有,他喝酒喝得太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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