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蘭京
「他太久沒上,當然不爽。」
「勒衛。」麻煩收斂一點。
「他說得沒錯。我不是十大傑出青年或純情少女漫畫男主角,面對中意的人用純聊天就可以滿足。可是她開竅得太慢,慢到我已經沒耐性再耗下去。」
「她從小就念女校,難免——」
「這不是念不念女校的問題,而是我受不了她腦中設定好的浪漫標準作業程序:一、如果彼此聊天,一定要很窩心很溫馨。二、要適時的安慰鼓勵,溫柔相待。三、如果她一副含情脈脈,我就要耐心等候,不要霸王硬上弓。四……」
勒衛作嘔,開始覺得這裡的料理的確難吃。
「我一直努力帶她跳出那套模式,她卻認為我這是在刻意造反、處處捉弄。好,我承認我是很喜歡捉弄她,那又怎樣?」
「你總不能冀望她會很感謝你這種特別待遇吧。」
「笨,伊安。」真是笨。「郎跟女人的交往根本不需要語言,肢體交流就夠。那個麗心不但有本事讓郎大開金口,還得忠烈得讓郎什麼鹹的甜的都吃不到。郎不狠狠整她一頓,豈不被她捏在手裡耍著玩了。」
「這不覺得她是這種人……」
郎也這麼覺得。她不懂得玩,什麼都太認真、太信任,讓人覺得無趣。他起先完全沒注意到她這個人——更正:是他眼睛有毛病,一向看不到人的存在。直到那一陣子,他孤傲地在教會照常出沒,冷酷沉默。管你是哪行哪道的,所有寒暄他一概不甩,因為他重感冒,鼻子又塞喉嚨又痛腦袋又昏,已經很煩了,就少來煩他。
你……你感冒好點了嗎?
哪來的死小孩,竟敢揭發他?!
我死了會記得通知你的。
他狠眼撂下一句,扭頭就走。驀地,又愣住腳步。那是誰?回身一望,只見垂頭喪氣的小背影,正拎著一罐像是裝著藥草茶的保特瓶,落寞離去。
造影像讓他心裡的什麼被揪了一下,但這感覺太陌生,他不知道怎麼處理,就乾脆丟到腦後,當做沒遣回事。
再一次遇到她,是在家中洗澡後聽到的怪聲音——
你對自己畫的故事都產生不了感動,還能感動別人嗎?
誰?讓他的深處又被這柔弱的細語揪了一下。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敢再次戳中他心頭恨?
他對自己的一切都不再有感動,完全心冷。曾經狂熱不已的廣告世界,他已經沒有感動。往日跟著一隊老友駕著吉普橫越天下的豪情,也不再感動。拿著寶貝相機搜獵這世界不同角度的樂趣,沒感動。隨著他寫遍天涯海角的網路旅遊小札,沒感動。敵手的公司重金挖角,沒感動。又一次替公司抱回廣告大獎,沒感動。偶爾插花卻也玩出小小名堂的電影製作,沒感動。
他對什麼都產生不了感動,整個人空掉似的,突然搞不懂自己這幾年到底在忙些什麼。
原本他還打算著一路衝鋒到四十多歲,賺到了安穩的生活底限,就撒手人寰,浪跡天涯去也。但是距離目標愈近,他愈沒有感動。掌聲聽太多了,聽到麻木;讚美收太多了,收到麻木;賺錢賺太凶了,賺到麻木;做愛做太多了,做到麻木;人生玩太猛了,玩到麻木;世界待太久了,待到麻木。
他到底在幹什麼?
他跑到山林,跑到曠野,跑到沙漠,跑到地極,思索答案。他在年收入跳增的位數中,找不到。在眾多女人的雙腿深處中,找不到。在愈冠愈榮耀的頭街中,找不到。在各路好友的擁聚中,找不到。
他深陷在某種泥沼,卻不知道這泥沼是什麼,自己又為什麼會陷溺。他擁有的這些還不夠?
那些都沒有用啦,大小鼻子小眼睛了,格局只有一滴滴。
為什麼?他不懂。這小朋友要學歷沒學歷,要經歷沒經歷,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憑什麼講出這種話?
思緒翻湧,他卻沉寂地獨自享受。
他喜歡這種思路上的混亂與動搖,他可以享受一再思考的快感,被她輕輕拋入的小石頭,激起漣漪,甚至波濤奔騰,翻天覆地。
你要的是名利,還走能感動人的創作力?
到底是誰在說這話?
那天,當他踏到妹妹雁非房門前,又看到那個小小的背影。就是她,頭髮短短的,骨架纖細,像個精緻的美少年,卻有著少女的甜美嗓音,說的話會吟詠出奇異的旋律。
這樣一個晶瑩剔透的玉人兒,他該怎麼對待?
他也不是故意要惹她,只是逗弄她的感覺像在玩水晶般的串串風鈴,稍稍撩撥,就會引來清麗可人的音韻。叮鈐叮鈴顫顫發響,讓人愛不釋手。
罷了。他苦笑。
此番挫折,也算難得經驗。不適合的,終究不適合。硬要強留住她,也只會不小心將她一掌捏得粉碎。
「郎,你這趟會跟我回德國去嗎?」勒衛故作優閒地謹慎刺探。
他淡然掏煙,卻又挫敗地摘下嘴上煙管,受不了各地禁煙的酷刑。
「郎。」
「不知道,再說吧。」煩!「我們走,去健身房動一動。」混到太陽下山就殺到夜店,把煙抽到肺爆,跟辣妹干到她哇哇叫。
但,出乎意外地,他竟年老體衰到在健身房流夠了汗,就想回家睡覺,害得身旁兩名壯漢不依地哇哇叫。
「我還沒玩過台灣附有舞池的夜店,你怎麼可以不帶我去?」
「叫伊安伴駕吧。」呵啊……老人家果然比較早睡。
「那你車借我。」
郎格非一拋鑰匙,就懶懶轉身招計程車去。
「我借你的休旅車幹嘛啊?」勒衛沒好氣地又拋回去。「跑車借我啦。」
「你自己跟我回家拿。」敢叫他回家替這德國香腸專程把跑車開來,他會活活把勒衛輾成薄片火腿。
三隻大男人要死不活的,回家途中又跑去吃夜市,沿街掃蕩,吃到嗝屁了才再度上路,要死不活地回郎家換車,準備去夜店糜爛。
「靠,家裡怎麼黑成這樣?」都沒人在啊。
「勒衛,小心腳——」
話還沒說完,他已翻倒,痛到鬼吼鬼叫,順便幫大家複習日耳曼語系及撒克遜語系的髒話怎麼講。
廊燈沿途打開,朝廚房方向前進。三人正想開冰箱挖啤酒,就看見慘遭盜匪洗劫的凌亂。
「天啊,誰拿生蠔來煮豬腳麵線的?」伊安駭然心碎。「還把松茸丟進去?!」
簡直慘無人道!
煮了一鍋作踐高級食材的爛糊不說,也不吃,整鍋滿滿地就晾在那裡散發怪味,四周又一堆一旦開封不用就整罐報銷的醬料,全都氧化變質。
「進口廚具拿來煮這種垃圾……」伊安幾乎激憤落淚,精緻的感性遭到嚴重傷害。「郎,你最好跟哲心重訂租界規條,嚴禁他靠近這個廚房一步!」
隨便。
他目前正萬念俱灰中,只想撲倒癱平,睡到地老天荒。
他放著那兩人繼續在廚房發神經,逕自脫著件件衣物往自己房間左彎右拐。怪了,他昨天出門前沒關書桌上的閱讀燈嗎?幽暗的大房竟有一小盞微明。
當他轉往自己微敞的日式房門口,竟看見熟悉的嬌小背影,正專注地埋首在他的私人筆記中,完全不覺有人站在她身後。
「你在幹嘛?」
麗心給這低吟嚇得自榻榻米上一彈,死抱著筆記入懷,狼狽地掙扎起身。
完了!她竟然看呆到當場被主人逮捕,人贓俱獲。
「對不起!」她羞慚大嚷,閉眸縮肩等著挨打。「我因為一早就在這裡,等得很無聊,看見你桌上筆記封面寫我的名字就、就以為是你故意要留給我——」
一隻巨掌趕緊掩住她的叫囂,背對房門,快手將燈熄掉,將她捆抱在身前,挾為人質。
他這是幹嘛?麗心驚駭。
嬌小的臉蛋,給他這樣橫掌一蓋,不但嘴巴動不了,連鼻子也被密實覆住,憋得小臉漲紅。
「郎,是不是有別人在?」
迴廊遠處的叫喚令她恐慌。死了,現在的她不但活像私闖民宅,而且還偷窺他人秘辛被逮。就算他們不將她移送法辦,她也沒臉再見江東父老。
「郎?」遠聲逐漸走近。
「我在開收音機。」他空出一手,迅速調到人聲聒噪的頻道,再摟回急急扭動的小身子。「你們自己去玩,我要睡了,車鑰匙在玄關的煙灰缸裡。」
煩請自便。
他說得一派慵懶,閒散如常,她卻嚇到心臟麻痺,血管打結,又不得呼吸。
「我跟伊安先清好廚房再走,我受不了這種髒亂。」勒衛捲袖踱到他房門口繼續囉唆。「你留個時間給我,我們必須好好談合約的事。」
「跟你說了我沒興趣簽約。」
「可是公司需要你做長期的專屬攝影師。」
「我只做玩票。」拒絕被合約束縛。
「公司願意給你雙倍價碼,連同你在德國的居留權及置產,也會一併替你搞定。你什麼都不用操勞,只要人過來就可以。」
他要去德國發展了?
郎格非並不回應。他背著門外的勒衛而立,打著赤膊,身前寂靜捆摟著自動送上門的獵物。牛仔褲裡慾望飽滿,他想不到未來,只論現在。